“回家嗎?”陳賢的話打斷了高明的恍惚。
“啊?”高明向後側仰頭看了一下陳賢,再回過頭看向理發店的時候,強哥已經回去忙了,隻留下門口的三色柱在旋轉。
“現在回家嗎?還是想去哪轉轉?”陳賢又問了一遍。
高明回到現實,但心裡好亂,不知道怎麼排解,随口答道:“随便走走吧?我還沒去過東邊。”
“嗯,我幫你推。”
陳賢早就習慣了緊張的生活節奏,推着輪椅也總想大步流星地向前沖。奈何人行道本來就不寬,路邊還站了一排等公交的人,偶爾又有拉着貨的平闆車經過,隻能耐着性子走走停停。
走過一個路口,他們跟上了一對步速緩慢的年邁夫妻。老兩口個子不高,花白的頭發,略顯佝偻的身形。兩人手挽着手,老太太另一手拎着一個繡着花的小包,老先生拄着一根拐棍。
陳賢左右搖晃,想找機會超過去。可是路一直很窄,老夫妻向左靠,他們也隻能向左。老夫妻走在路的右邊時,他們也隻能靠右。
“急着去哪啊?”高明回過頭朝他笑笑。
被他一問,陳賢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麼了。他們緩了速度,一起感受着熱鬧的市井氛圍。這片街區和金融區附近的山道不同,平整、緊湊又充滿生活氣息,各式小店讓人目不暇接,高明看着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新鮮。
他曾見過這個世界嗎?
水晶燈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點,亮閃閃地變換着角度。咖啡廳冷櫃裡擺着讓人不舍得吃掉的漂亮蛋糕和甜甜圈,濃郁的香味從玻璃門飄出來,伴着店裡細碎的交談、打字、還有杯盞相碰的聲音。
斜坡上的榕樹盤根錯節,順着石頭縫的紋理蔓延着,樹蔭灑在路上,風吹過一地樹影婆娑,也把些許落葉吹到牆角、吹落進下水道裡。
洗衣房疊成牆的烘幹機全部都在旋轉,水蒸氣糊在門框邊緣,模糊了裡面反複翻騰的各色衣物,老闆娘站在櫃台後面和街坊大聲聊着天。
鹵水店櫥窗裡挂着琥珀色的燒鴨,暖色的光照在大炖鍋裡,咕嘟着的金錢肚讓人垂涎欲滴。
二手鐘表店精緻地陳列着,罕見古董金表還閃耀着過去的光輝。
車水馬龍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小店,即使還沒到下班時間,路上也都是人……
那麼多鮮活燦爛的生命。
就算速度慢,也一直走了好遠。太陽漸漸西傾,金光從背後角度很斜地照過來,他們擋住了那一小片本屬于老夫妻的夕陽,影子甚至在前面的路上都拉得老長。
高明好想也能和陳賢這樣手牽手漫步,好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這樣他們就能一起走好久好久,說不準能一直走到白發蒼蒼。
但身體好像不允許他繼續幻想。人行道上鋪着棗紅色的小磚,輪椅減震不好,漸漸持續的颠簸讓他很不舒服。他以為自己隻是累了,但過了一小會就開始頭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甚至開始震動報警。
“高明?”陳賢停下來,蹲到他面前喚他:“你還好嗎?怎麼臉有點紅,是不是憋了?”
陳賢拉起他的手腕看到手表提示心率過低。
頭痛越來越強烈,還伴随着鼻塞和惡心,看來是AD又犯了。這麻煩的身體,不知道是又哪裡不舒服了。
“去……去洗手間……”一張口覺得更難受了,好好的一句話隻能挑關鍵詞說出來,還控制不住地喘息。
“好的,好的,你坐穩了,盡量放松。”陳賢急得四處張望,判斷海邊的商場裡可能有最近的無障礙衛生間。
他推着高明穿過人群,等不及綠燈就趁着車流間隙沖過立交橋下的小路口。輪椅經過路面每處不夠平整的地方,輕微的颠簸都會讓那人的腿開始痙攣,頻率很快地把腳踏闆踩得發出咯哒咯哒的聲音。
高明的頭懵懵的,周圍的嘈雜聲都減弱了,他在耳鳴之間聽見陳賢在身後叫他堅持。他歪在輪椅裡,靠着陳賢一隻手扶着肩膀才不會搖晃得太厲害。
等到了商場門口,他已經縮到快要躺在輪椅裡,全靠腿上的束帶捆着,腰上的束縛帶都卡在了胸部。
這該是多不堪啊……高明努力用嘴喘着氣,模糊的視線裡看到路人驚異的面容,他們都下意識躲着自己。
沖進剛開了一半的商場自動門,迎面過來一個推着寵物車的老婦人。一隻棕色的卷毛小狗在車裡神氣揚揚地吐着舌頭喘氣,驕傲地昂着小腦袋。
别……别這樣……
高明絕望地閉上眼。
頭痛令他無法再思考,好像有個鐘表匠在他腦子裡數着秒,想要開個洞砸出來,讓他今天所看所想所感全都化作泡影,隻留下一句:
狗都能管住自己,你甚至都不如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