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說要把童年和少年的快樂都補回來,要兩人份。
街燈如流星入眼,高明試着張開雙臂,擁抱世界。
晚風劃過指尖,不清晰,但很清澈,是時光的電流感。
好像這麼多年終于有一些正反饋了。
這一生可不可以再多些時間?
“我比你高,應該是哥哥吧。”那個稚嫩卻能讓人安心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
“哥……”他輕聲叫着,咬住陳賢的耳廓。
他的同學、他的兄弟、他的愛人、他的累贅,高明全都還沒做夠。
電動輪椅孤零零被留在路燈下,枯葉翻轉着飄落,不一會就積了兩層在輪子旁。
這個夜晚沒有人見過他們。
沒有人見過這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孩子。
但隐匿在草叢和樹杈中的小動物們,聽到過他們放肆的歡笑聲。
高明隻休息了一兩天,就繼續沒日沒夜改論文。不僅要按照外審專家的意見修改,他還想改到能過自己這關為止,常常一頭紮進去就忘了時間,一次次又把身體逼到極限。
整合完一大段綜述,高明剛想擡頭,突然一陣暈眩,差點從輪椅上栽倒。
幸虧陳賢回來得及時,否則又要醫院見了。
意識重新回歸時,高明發現自己側躺在床上。
“我問你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背後那個焦急的聲音唠叨個不停,“這樣多危險?你要是都不和我說實話,我以後不允許你一個人在家!”
“怎麼?……”高明想回頭去看,可頭暈讓他不能過多動作。
仔細聽着那人喋喋不休以外的别的聲音,高明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麼。
液體和氣體攪在一起,粘膩污龊。
空氣好像都變得渾濁,宿便的惡臭迷眼睛一樣,讓他顫抖着的睫下不停地冒淚花。
“不要啊……不要這樣啊……”高明想哭喊,但他沒有。
他做不了任何事。
阻止不了陳賢、幫不到自己,再去反抗,隻是增加陳賢負累、鬧得兩人都更難過。
總會被這種現實打敗——就算博士畢業了又怎樣,他還是個屎尿都控制不了的癱子。
高明使勁捂住臉,卻無法把那種絕望的羞恥感傳達到指尖。清醒的狀态下看愛人做這些,他還是不能接受,想毀了自己,卻使不出力。
“這是有多少天排不出?我以後天天監督你揉肚子。”
“舒服些嗎?再堅持下,哥幫你擦擦幹淨。”
“生過褥瘡的皮膚比别的地方脆弱,你得多注意,不可以坐那麼久。”背後陳賢好像什麼都沒察覺,依然邊處理邊叮囑。
他幫自己換了新的護理墊,他把自己抱進懷裡安撫,可高明能給他的,隻有顫抖着的虛弱身軀,還有紅腫的眼眶和一道道淚痕。
“寶貝,沒事的啊,沒事的。”他邊說還邊親吻自己臉頰。
究竟是什麼可以讓他不嫌棄這樣惡心的自己?高明想不通。
最近還是胃口很差,吃不下什麼,經常還給吐出來,能消化完變為排洩物的原料少之又少。而且對緩瀉劑好像耐藥了,便秘很嚴重,四五天不能排便也是有的。
這頭暈和血壓不穩到底是便秘刺激到自主神經反應,還是其它原因導緻的,根本說不清。不能再自我傷害,高明對自己的興趣就遠沒有對科研那麼大。這身體對他來說,早已不剩任何生物生理之美,隻有畸形、肮髒、不受控,避之唯恐不及,他絲毫不想去深究。
隻是苦了陳賢。
高明邊流淚邊想。
他還需要自己什麼呢?
如果自己的身體再破敗下去,該怎麼面對呢?
為什麼不能給個痛快?再拖他幾年,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
愛人這樣的愛,對彼此還有一點享受而言嗎?
這是愛嗎?
看着陳賢擔憂的臉,高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他想起陳賢以前對愛的定義——是控制、是束縛、是殘忍。
從上中學就開始強行擠進他的生活,逼他接受愛、勸他放下,這不是控制嗎?
陳賢時刻擔心他、日夜照顧他,哪也不能去不敢去,這不是束縛?
拉他共同步入絕望的煉獄,消磨他最珍貴的人生時間,這不是殘忍是什麼?
那深沉的濃黑色瞳上,倒映着自己的樣貌:從深皺着眉困惑不解,到恍然大悟。
——這是陳賢給他的愛啊。
——剛好是,陳賢理解的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