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親生女兒,這一句自然隻是笑談,可雖如此,沈夫人依然沒有接這個話茬,隻抿嘴笑笑。
她自己是庶女高嫁不錯,但那是因為她的父親對公爹有救命之恩。
殷三老爺雖然是她親哥哥,但對沈家沒有半點恩情,甚至還要沾妹妹的光,他的女兒别說庶女,就是嫡女也不可能高攀得上祖、父都是進士的沈缇。
沈夫人不回應,三夫人便心下雪亮。
前幾日她那傻夫君還曾發過夢:“若是能再和沈家親上加親就更好了。”
還非叫她探探妹妹口風,她當時就說過肯定不行,奈何男人就是愛發夢。
行了,夢夢就行了,回去得提醒他别真的提出來,惹人笑還是次要的,更怕惹了這妹妹生氣,以後不來往了。
姑嫂倆多年不見,很盡了聊興之後三夫人才起身,叫人喚了孩子們過來,帶着三爺的兒女們告辭。
沈夫人也有略有些乏,叫婢女給她捶肩膀。
沈缇過來喚了聲“母親”。沈夫人擡眼,卻見小小少年眉頭微蹙。她忙問:“怎麼不開心的模樣?可是和家中兄弟起了什麼争執?”
她這話也不是全無由頭。她丈夫沈博便是一個十分固執之人,若相信自己是對的,便是磕得頭破血流也不會改。沈缇是十足十地像了他父親,從小就是個犟種。
“并沒有,我們來外家做客,我怎會如此不知禮。”沈缇微微不滿。
“那你怎麼了,倒是跟娘說嘛。”沈夫人嗔他。
“按理,我不該說長輩。”沈缇跟親娘也不兜圈子,直說了他的不滿,“隻是我觀舅母說起四姐姐新喪生母,竟是帶着笑說的。生母雖是妾,那也是親娘。小小女兒正經人倫之悲,舅母身為嫡母提起此事竟言笑晏晏……”
沈夫人立刻明白了。
沈缇三歲便開蒙,由祖父親自教導讀書,聖人仁義禮智信的道理深入骨髓。三夫人這嫡母說庶女剛死了親娘時竟帶着滿臉笑,擱沈缇心裡,隻怕已經給這位親舅母頭上打上了“不慈”的标簽。
她“咳”了一聲,替娘家嫂嫂遮掩:“你舅母就是見到我們一時太高興了……”
小少年投過來一瞥,目光中帶着責備,顯然對母親這個解釋并不買賬,隻不過遵從孝道不當着婢女們的面去駁斥母親而已。
沈夫人無奈,隻得坐起來,揮退婢女,對兒子道:“過來坐,我與你分說。”
沈缇過去坐到榻幾的另一邊,與母親面對面。
他年紀歲小,讀書卻早,明事理也早,且他若有不明白的事,若在沈夫人這裡求不到解答,說不得回京後就要去父親和祖父那裡求解。
因此沈夫人并不糊弄他,認真地與他講現實:“我知道你學的那套道理告訴你每個人該怎樣,譬如夫妻該和睦,正室該大度,嫡母該慈愛。可那隻是道理上來說的,真落在眼前日子裡,咱們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誰個都得有個喜惡。”
“正室不苛待妾室和庶出兒女,便已經是大度的妻子、慈愛的母親,你非得讓她照書本上那樣發自真心地喜歡與自己争奪丈夫的女子、與自己的兒子争奪家産的庶子,你要曉得那是不可能的。”
沈缇張口欲要反駁,沈夫人卻快一步搶了他的話頭:“便是你,道理上來說,該友愛兄弟、親近同族的吧?可你三伯爺那一房的小十七,怎不見你去友愛他?那也是你的同族兄弟,同姓同宗,血脈手足呀。隻因那孩子憊賴無禮,又不求上進,入不了你的眼,你便嫌棄。你瞧,小十七于你根本無甚妨礙,既不與你争奪長輩的寵愛,也不分你父親将來留給你的資産,可你就是不喜歡他是不是?”
沈缇動了動嘴唇,發現這件事實在無可辯駁,又閉上了。
沈夫人趁熱打鐵,揶揄:“怎麼就覺得要求旁的人要為自己真心讨厭的人發自内心的悲傷那麼硬氣呢?”
“我自出嫁後,還是頭一次省親。你舅母與我多年未見,與你更是頭一次相見。我與她、你與她乃是親姑嫂、親舅母和外甥,你可知道你舅母見着我們有多高興。和這份發自真心的高興比起來,讨厭的人沒了算什麼大事?你非要按頭她為個妾沒了傷心難過?你自己覺得說出來可理直氣壯?”
沈夫人認真講人情世故,不拿他當小孩糊弄,沈缇便受教,低頭認錯:“是我對舅母苛刻了。”
小少年擡起頭,又道:“但那位四姐姐着實可憐,母親是她親姑母,關照她一下吧。”
他也不是全不通世故,身在京城,人情往來是極多的,似他這樣自小聰慧的孩子怎能不懂。外家門第比自家低了許多,因此母親在娘家說話便有分量。
對失了親娘怙恃的小姑娘,有分量的姑母多關心一下,别人看在眼裡,就少薄待她一分。
沈夫人摸摸他的頭,目光溫柔:“知道了,不用你說。”
沈缇覺得自己大了,想側頭避開母親的手,卻聽沈夫人歎道:“我也是這個年紀……姨娘沒了。”
沈缇一頓,沒再閃避,任母親揉自己的頭。
沈夫人知道他不喜歡,揉了兩下便收回手:“隻現在全府上下都盯着我呢,我這墊子都還沒坐熱,不好先興師動衆地去關心她,倒把她推到風尖浪頭上,後宅破事多,别叫她招人眼。待我緩兩日,該見的人都見了,該拜訪的都拜訪了,再去看看這可憐孩子。”
沈缇想了想,卻道:“那母親别動了,我小,我代母親去看看四姐姐吧。”
他處處都似沈家人,這雙眸子卻和沈夫人一樣,十分溫柔:“她沒了親娘,家裡卻張燈結彩地迎母親省親,不知道現在還有誰會想着她,實在可憐。”
舅母能笑成那樣子,想來舅舅也不會為個妾沒了多傷心。
“我代母親去看看她,叫她知道,還有姑姑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