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了正門之際,門邊的小屋之中走出來一位老婦人,招呼記賬的姑娘:“燕兒,給我倒杯水來。”
記禮賬的姑娘不知道忙什麼去了,正逢屋渡厄路過,便随手斟了一杯涼茶遞上。
她見婦人手上沾滿了泥土,又随手拿了塊帕子,婦人笑着沒接,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老身正在塑神像,途中不能擦手的,這是對神仙不敬。”
屋渡厄不知道還有這種風俗講究,猜想這老婦人許是蘇孝女的母親,剛要浮出的微笑也轉瞬即逝了,隻攀談了句:“今天兒子訂婚也要忙着塑像,看來是位很靈的神仙了。”
老婦人喝了茶,燥熱之氣舒緩,便随口聊了起來:“其實這位神仙老身塑了一輩子神像,也是頭一回塑到,是前段時間一位外來的傳教仙姑出了十兩銀子訂的,一口氣訂了十尊瓷神像呢,好像是叫……”
屋渡厄急着擡腳追人的心思忽然滞住,因為她視線越過老婦人的頭頂,看到了屋内還未成形的泥像——即使沒有五官,也能一眼看出來,這神像塑的是魁娘娘!
除了她,天底下沒有哪個半截身子是毒蛇尾巴還敢自稱是神的大邪祟了。
“天濁元魁無上妙法娘娘。”老婦人一琢磨,笃定點頭,“錯不了,就是這法名。”
屋渡厄眼中滿是厭惡地眯起來,問:“這些神像,要送到哪裡去?”
“這得看訂神像的仙姑的意思,不過我聽說仙姑打算三個月後在窈窕鄉裡辦‘請神法會’,估計是送到窈窕鄉去吧。”
離開蘇家,屋渡厄輕身跳走于院牆、屋檐之上,緊追張傘生一路,心中對魁娘娘的城府和難纏有了更深的認識——不管她在這裡的目的是什麼,窈窕鄉的事情絕對和她脫不開關系,而且最可怕的是她不但有實力有野心,還更有耐心,在這裡起碼布局了四十年之久。
這件事情一旦有了她的插足,恐怕很難有一個圓滿的結果。
屋渡厄心中歎息——一方鬼主治理一方,這種人才不是尋常能找到的。何況現在西方鬼主之位還在空缺,要是再沒了東方鬼主,輪回的進度就會明顯遲緩,停留人間的鬼怪不論是數量還是實力都會翻倍增多,加上人間多年戰争,離人間大亂就真的不遠了。
而且她忌日将到,壓力不可謂不大。
“什麼時候死透了算了,做鬼都不安生。”屋渡厄冷着臉舌尖頂腮,吐出一口悶氣。
這段路并不遠,即便是張傘生扛着蘇孝女,也才走了大半個時辰,蜿蜒的山路兩旁青山錯落,如同帷幕般徐徐展開,再翻過一座山的時候,天忽然陰了,四周湧出了極濃極密的霧氣。
張傘生心虛的背影探頭探腦地鑽進了霧氣之中的窈窕鄉後,屋渡厄竟然完全跟不上他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無法從霧氣中感受到東南西北的方向。
一時之間她就仿佛是被困在了這窈窕鄉裡。
剛才君子縣的夏日熾熱、熱鬧酒席、果子樵夫和所有的人間煙火全都變成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森濃霧,在自己看不到的濃霧後,還有許多陰冷詭異的眼睛在不懷好意地盯着自己!
那些長着眼睛的東西随着屋渡厄的腳步慢慢跟蹤,好像随時會竄出來亮出獠牙,伴随着空靈詭異的孩子嬉鬧聲在霧中四處彌散:“在這裡!新娘子在這裡呢!叔叔快來抓啊!哈哈哈。”
到處一片毛骨悚然的氛圍,一點光亮都見不到了!
屋渡厄猜測這是心境變遷影響了因果像的變化,但這人間墜落煉獄的差距之快,之大,實在難以接受。
後方突然“哧溜”竄出來一隻孩童大小的東西,屋渡厄迅猛回身一掃手,懸空抓住了對方的脖頸,定睛一看,一陣悔意上湧——早知道不用手抓了。
這哪裡算是個孩童,根本連個人都不算了!
一雙眼睛大得出奇,占據了半個腦袋,瞳孔之中滿是蠕動的黑色粘液,其中還翻騰着一股股灰白蟲卵。其他鼻子、臉蛋被擠得七六八外落在下面,整個東西渾身都是畸形怪異的青紫色。
屋渡厄被這一奇襲惡心得要死,手一甩就掐斷了脖頸扔出了一丈遠。
那怪物落地滾了幾圈,巨大的眼睛破裂開,手捂着雙眼哭喊起來:“不看了不看了!再也不跟着你看了!蘇姨,我這次絕不告訴别人你藏在哪裡了!”
屋渡厄一臉厭惡地甩了甩手,用袖子擦拭着,就覺得身後有腳步聲靠近來了。
“又來?”屋渡厄實在不想對付這種惡心東西了!
一回身發現原來濃霧之中這次是走來了一個人。
屋渡厄一偏頭,猩紅眼眸冷掃了過去,試探喚道:“道……祖道微?”
與此同時,祖道微正安詳地挂在樹上。
她安穩閉合的眼縫裡溫熱濕濡,有淚水從中悄悄泌出,打濕了濃密的眼睫。
然而因果像中的她卻渾然不覺,反而心情異常的平靜麻木,完全不會再跳動一般。
胡家正堂的魁娘娘神像又換了一尊,舊的神像被胡母畢恭畢敬地請下了神龛,擱置在桌子上。
靜默地坐在桌前守着高高一摞素布不停繡花的蘇孝女,或者說此時交替了因果的祖萬殺撇眼看去。
瓷白描彩的神像上迸射了一簇鮮紅幹涸的血迹,順着魁娘娘微笑的臉龐流淌而下,半身沐血。
胡母罵罵咧咧地埋怨着自己兒子:“以後再打媳婦滾一邊打去,神像沾了血就不靈了!到時候誰保佑咱家延續香火!天天沒個正形狀!”
胡坊主懶得理她,自己在房檐下攪和着染料。
“還有你!别以為挨了頓打就不用幹活了,知不知道為了買你,鄉裡老少借了我們胡家多少文錢?你可得把這錢給我們還上!今晚繡不完這些不許睡覺!”
蘇孝女連頭也沒擡,或者說,接連三個月的殚精竭慮已經令她體虛到了極點,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對自己深深怨恨的人做任何一個虛與委蛇的神态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