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聽着,突然想起了之前兒時聽過的歌謠。
天地無聲,萬象俱空。
重疊的竹影裡,隻有一人端坐其間,墨發白袍,眸色淺淡。
他的衣袖拂到一旁的石凳,連帶着卷起了掉落的枝葉,月華如水,映到他身上,越發襯得他不像塵世之人。那沾了泥濘的袍角在月白的袍子上十分打眼,倒是給了他幾分塵間氣。
容玢彈了良久,右手有些失力。
晃神至極聽到有聲音和着這琴聲傳來,像是無意識的哼唱,那聲音帶了韻味,清淺細弱又不失力度。
她唱的聲音傳到這隻剩了隐約的幾個字詞,但他瞬間聽出了她這詩的出處。
上面竹葉滴下的露珠落到琴上,琴聲沒有停下,那聲音到後面有幾分哽咽,如泣如訴,悲涼的情緒在無邊的夜幕裡不加掩飾,顯得這般清晰。
禅房外的栾樹紅黃交雜,挨着竹林,風吹過來,那樹上芳菲散落,在空中轉了幾個彎,其中一片正好墜在容玢右手上,他頓了一下,僅僅一下,又恢複如常。
凡心浮動,不知是為着那人,還是這物。
卿雲爛兮,糺缦缦兮。
日月光華,旦複旦兮。
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弘于一人。(1)
窗裡窗外的兩個人,沒有見面,沒有交談,卻在這一刻彼此熟知、信任,如同遼闊的天地間隻剩彼此。
不知過了多久,曙光出現,江文如被光照的眼睫一顫,“什麼時候睡着的……”
她揉着有些昏沉的頭,回想着昨夜的場景。
不由脫口自語道:“……琴,琴聲……”
周圍沒有來人的痕迹。
*
袁清之今日一早便幫着寺院的人清點新增的流民人數,根據具體情況提前準備着藥材。
眼見流民數比昨日多了許多,便想來找容玢商議對策,照着局勢下去,他們不能在這久待,卻也得先把這的局勢穩定下來。
他匆匆趕過來,誰料竟撲了個空,跟蔣殊大眼瞪小眼的杵在這,一臉氣悶無語。
見蔣殊沒有要解釋的意思,袁清之隻好又開口說:“容玢不在屋裡?”
他知道容玢平日覺便少,自覺的排除了他還在睡的可能。
“不曾見……公子——”蔣殊話還沒說完就見着容玢從旁邊的小路走過來,話在嘴邊急匆匆轉了個彎。
袁清之隻聽見他說“不曾見公子”,剛要說什麼,見他突然低頭行禮便轉身向後看去。
那人仍舊一副溫潤淡漠的模樣,但眼底好像有些疲憊。
袁清之見他滿身潮氣,問道:“你昨晚幹什麼去了?看你這模樣,不會一宿沒睡吧。”
容玢回道:“在外面坐了會兒,一時出神,忘了時辰,看着天快亮了,便沒回來。”
“挺有閑心啊,我這一大早幫着你盯着這邊的情況,你倒好……”袁清之正想接着數落他,又看見他眼中滿是血絲,便住了口。
“你快趁現在沒亂起來,趕緊補一覺去吧,還真把自己當神仙了不成,有什麼事值得你一晚上不睡覺去想。”
袁清之自然明白他是心中有事,卻不知他是在那竹林子裡給人彈琴,還吹了一晚上風。
要是他知道這背後的真正原因,定想捶死剛才寬慰他的自己。
“不必了,你一早來找我,可是出了什麼事?”容玢說着,一邊往屋裡走去。
袁清之跟在他後面進了屋,說:“北上的流民愈發多了,有聽說這裡提供吃食的,都往這裡聚,現在寺裡的僧人基本都幫着疏散門口圍堵的人,那些百姓餓了幾天,攔都攔不住,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容玢揉了揉有些酸麻的手腕,斂眸沉思了片刻,道:“我們此行是暗訪,帶的财貨藥用有限,到時候流民聚集隻怕要生亂。”
“不能一味留人,他們看這裡這般好說話不免要賴在這,如今寺裡人多眼雜,雜則生亂,先讓我們的人和寺裡住持商量好,把寺裡現在收容的人統個人數,外面的流民先治傷,若有掀起騷亂的,制止之後還不罷休的也不必客氣,找個典型的殺雞儆猴,先把場面鎮住……”
容玢說着捂嘴清咳了幾聲,感覺身上也有些暈沉。
袁清之見狀說:“我帶了醒神的藥,去給你煮些你先喝了再說吧。”
容玢點點頭,道:“多備一些,問問其他人需不需要。”
“難道這還有别人半夜不睡覺?”袁清之聞言不由挑眉反問。
對面那人沒有理他,徑直走進屋裡将他關在門外,進了裡間換掉染了潮氣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