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裡似乎圈養着一頭小獸,隻要丁點抑郁和焦慮誘引,就迫不及待地齧噬五髒六腑。
一瞬間竟頭暈目眩,甚至餘下苦笑在空空蕩蕩的心間捶打。
她并不是因為恥于向何子遊透露自己生病而對代敬發火。
相反,代瀾隻把生病的事當成正常隐私看待,盡量不以此博取任何人的同情,一向主張适當時可以透露,該看病看病,該吃藥吃藥,該做心理咨詢做心理咨詢。
可她的父母又做了什麼呢?
淚水難以壓抑,奪眶而出,代瀾唇上不經意品嘗到鐵腥味,不知何時又咬破舊傷。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父母将她的隐私告訴其他人了。
明明三番四次告誡代瀾,讓她不要随便和其他人透露病情的是他們,竭力無視痛苦,将她當成“正常人”的也是他們。
可為什麼輪到他們自己,就變成到處和别人傾訴,說自家女兒怎麼就抑郁了?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再等旁人勸慰,說這一切都不是他們的問題,是環境,是他人,是女兒自己。
他們羞于面對生病的事實,羞于承認自己的責任,生怕成為他人口中沒照顧好女兒的父母。
所以和他人談了又談,念了又念,在反複交流中渴望得到他們仍是稱職父母的認可,讓自己的良心能好過些……
哪怕忘記她是一個獨立的,需要被尊重的個體,隻把這件事當成無可奈何的談資,變成話語裡輕飄飄的關鍵詞,讓父母操心的背叛者。
千瘡百孔的過去鞭笞得自己多狠啊……她都逃了,為什麼還要和别人說關于她的故事?
再賣一次慘,再奢求别人的認可嗎?
呵……
似乎腦裡被霧氣盡數填滿,思緒在潮濕上滾出車轍,再帶起泥濘,厚重的雨意便彌漫至鼻腔,湧向眼睛。
又下雨了。
這次是淅淅瀝瀝落在臉頰,袖口,衣角。
代瀾的目光絕望地掃過代敬的面容,燙得他一抖:“怎麼了?你慌什麼啊?”
這語氣好似是她又無理取鬧。
明明是他沒理,可視線朝代瀾掃來時分明寫着不解和厭嫌,責怪她莫名其妙潑過來的情緒。
“叔叔……”何子遊心神不定,似乎比她的父親更把她的情緒當真。
但代瀾漠視何子遊試圖阻止代敬的動作,看他被父親伸手半推到身後,兩人又拉開距離,徹底站在對立面。
男人不甘,她也是頭次看他的眉頭擰得如此深,但顧忌長輩無法強硬動作,在聲聲勸慰中慌得很真。
也許隻是她希望是真的罷了。
“诶诶,沒事沒事,就是鬧脾氣,我和她談談,談完不就好了嘛。”代敬仍在堅持。
代瀾别過頭,回避父親因阻擋而離她更近的距離,隻顧緊緊摳住椅背的梅花紋,沿着痕迹越描摹,越刺痛。
喧鬧中她的悲傷是那樣的小聲,和往常一樣被擠壓在角落,像沉默冰山隻在海面露出一角,不曾潛浮便看不見傷口隐忍了多少。
喉嚨被方才湧上的酸痛放過,又因呼吸實在不穩,梗得僵硬,話說得磕磕絆絆,可依舊脅迫自我語氣鎮定:“所以你們早……串通好了……我的事你都知道?”
前半句是對他們說的。
後半句是越過代敬的肩頭,望向何子遊說的。
“不是,我……”眼見她情緒崩塌之勢,何子遊嘗試辯解,可惜在代瀾搖晃的視線裡,看不清男人慌亂而輕微顫抖的下唇,甚至連耳尖都赤紅。
但代敬似乎隻在意自己是否在晚輩面前讓事态失去掌控,連失禮插嘴都顧不上:“你這孩子,這怎麼能叫‘串通’?拜托照顧那肯定要說原因啊。”
僅此一句入耳,代瀾便已知結局,她的肩無力沉下,窒息,再阖眼,耳畔還是來自父親的苦口婆心。
“我還不是怕你有事……”
“一個人在外面,多個人好照應呀……”
……
每一句話丢來,她的淚便“啪嗒”掉一滴。
直到一滴一滴手背終于承受不住,順着并攏的指縫滑落膝上布料,洇出更深色的,意象的傷口證明。
“我都不知道子遊沒告訴你他知道……”也許是被這淚灼傷了推脫的理由,代敬還是慌了,推脫到最後窮途末路。
何子遊還在身後站着呢,代敬說出口才發現不合時宜,又慌亂改口。
可惜代瀾不再給他機會。
她抓起手機猛地站起來,忽視因眩暈而被減掉的幾分戾氣,撞開那座名為“父親”的,執拗的山,用平生最狠的語氣,咬牙在錯身時平靜地爆發。
“我讨厭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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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瀾哪裡有地方可去?
發現無路可逃時便頹敗。
經不起跑出包廂後那些來往的人投來的詫異視線,周遭竊竊私語如蜂在耳畔嗡嗡狂振,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如此暈眩,如同盲眼困獸在這迷宮囚籠裡胡亂沖撞。
推開無意間發現的安全通道鐵門時,被久久壓抑的委屈如失去禁制,爆發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
她幾步坍塌在距離最近的階梯上,扶着不鏽鋼扶手緩緩坐下,最後蜷縮在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世界安靜,這裡的安全通道似乎在翻新後還未來得及修理感應燈,刹那黑暗将她緊緊包裹,隻剩哭泣回聲。
腦袋被淚水泡得腫脹,再次蓋上厚厚的水泥鋼盔,閉上眼,沖出包廂的一瞬還在回放。
她聽見母親談雪梅在身後的呼喊,還有廖書筠以及何忠治急切的詢問。
她想,也許他們的争執早就被發現了,隻不過旁觀者不敢驚擾。
好丢臉……
眼淚又湧出來,口袋裡僅有的一包紙巾根本不夠,因為太急,連外套也沒帶上,凍得她鼻尖都要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