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闖進帳子前,先拿手巾擦了把臉,又微微整理衣袍,扮上了笑。
帳裡明了蠟,浸着藥味,昏得人頭暈。帳中未有别人,隻蕭恒坐在榻邊,手中端一碗藥,輕聲哄道:“再吃一口,好不好?阿耶就要回來了,見了阿玠不吃藥,阿耶要生氣的。”
秦灼快步走上去,蕭恒聽得腳步,便起身讓給他。
蕭玠面色蒼白,換了身幹淨寝衣,胸口和脖頸已包紮着,眼窩裡還積着淚,見了他便道:“阿耶,我咽不下去。你不要生氣。”
秦灼伸手給他擦臉,柔聲說:“阿耶不生氣。”
蕭玠說:“我沒有哭的。”
秦灼點頭道:“阿耶知道,我們阿玠是最堅強的男子漢。”
他包紮手指的粗布擦着蕭玠的臉,蕭玠還有些迷糊,喃喃問:“阿耶的手怎麼了?”
“剛剛阿耶去喂兔子,被兔子咬了一口。”他輕輕撫摸蕭玠頭頂,“小姑父給阿玠捉了兩隻小兔子呢,阿玠想不想和它們玩?”
“想……”蕭玠小臉皺起來,淚順着眼角滑落,将頭發洇在臉上。他小聲說:“可阿耶,我疼。”
秦灼一串眼淚掉在他臉上,從蕭恒那裡接過碗,慢慢勸道:“那我們吃藥,好不好?吃完藥就能睡着,睡着就不疼了。”
蕭玠衣領濡着褐色,想必是一直咽不下藥去,卻依舊輕輕點頭,說:“我吃藥。”
秦灼本想抱他起來,結果剛抱起他脖頸便連聲喊痛,吓得秦灼再不敢動作,隻舀了藥汁遞在他嘴邊。
蕭玠吞咽得極其艱難,吃進去的盡數吐出來。最後受不住,才小聲哽咽道:“我沒有想吐……就是疼……”
秦灼抹了把臉,對他溫柔笑道:“那我們不吃藥了。阿耶在這裡守着阿玠,阿玠睡吧。”
蕭玠靠着秦灼的胳膊,眼皮輕輕合上。
秦灼将他淚痕擦幹,靜靜陪他坐了半個時辰。蕭恒同他一起坐着,摸着藥碗一點一點冰涼下去。
聽蕭玠氣息似乎入睡,秦灼才緩緩抽動胳膊,和蕭恒往帳邊站住,問:“怎麼吃不進去?”
“從場上灌的那一副藥性太烈,多少對胃不好。”蕭恒轉頭望着兒子,“阿玠聽話,吐多少都要吃。之前也不喊痛,也不肯哭。”
燈影昏昏,秦灼一隻手遮住臉,半句話說不出。
蕭恒摟住他肩膀,剛想說什麼,便聽帳外竟是裴公海說話:“有一位裴侍郎來了,還帶來一名娘子,說了解内情,要面見梁皇帝陛下。”
***
太子宿于天子帳内,蕭恒便在秦灼帳子裡召見二人。
燈火微微,女子手臂如藕,摘掉白蓮葉般的一頂幂籬,露出荷苞似的臉來。她跪在地上,俯身大拜:“妾溫國公次女楊氏觀音,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楊娘子請起,”蕭恒坐在椅中,“我聽說,楊娘子要陳情。”
“是,”楊觀音仍跪在地上,“請陛下屏退衆人。”
蕭恒道:“玉清留下吧。”
裴蘭橋便依言留在帳内。楊觀音擡首,見秦灼仍與蕭恒并坐上首,并無退避之意,便直言道:“太子遇襲,實因虎禍。如仔細追究,根源應在大君。”
秦灼并未作色,蕭恒也語氣平淡道:“楊娘子不惜舍命前來,就是為了勸我處置秦君嗎?”
“不,”楊觀音搖首道,“這是嫁禍。”
蕭恒眯了眯眼。
“白虎為大君豢養,以此撲殺太子太過明顯。何況刺殺儲君,從沒有衆目睽睽的道理。所以行刺之人絕非大君。”她輕輕吸氣,“大君如此,家父亦如此。”
“看來來龍去脈娘子已經清楚了,”秦灼掌着一直空茶盞,“那楊補阙的香囊作何解釋?”
楊觀音道:“家兄尚未婚娶,香囊多出自妾手,可否讓妾一觀。”
秦灼拇指慢慢推着盞蓋,“按楊補阙方才所言,香囊是市面購置,并非他人相贈。”
楊觀音再叩首,道:“請陛下體察人情,恕家兄欺君之罪。陛下愛子女,家兄愛手足。他既知香囊出了禍患,怎肯推在妾的身上?”
蕭恒便問:“娘子縫制的什麼香囊?”
楊觀音答道:“今年江南的湖緞,緞底青灰色,花紋是竹枝明月。”
全都對上。
蕭恒便從懷中取出那枚香囊遞與她瞧。楊觀音接過,道:“妾能否借一盞蠟燭。”
蕭恒和秦灼對視一眼,微微颔首。裴蘭橋便從案上端了燭台,半蹲下給她照亮。
楊觀音撚着絲料,仔仔細細翻看一遍,又解開香囊,取出裡面的青紗包,倒出香料來細細察看。不一會,她将香囊放在地上,直起腰背,道:“此香囊絕非家兄之物。”
“妾做東西最怕麻煩,從來隻做尋常刺繡,針線亦為普通蠶絲。而這隻香囊所用是蠶絲與金線揉搓而成,工藝是缂絲。刺繡隻做單面,缂絲卻雙面都是圖案,技藝之高絕對在妾之上。陛下可以取妾之前的女紅察看,以妾的水平,絕對做不出這隻香囊。”
楊觀音繼續道:“妾配香料更怕麻煩,給家兄所用一律是現成香包,不過白芷、川芎兩味。這隻香囊乍聞起來味道的确相似,但所取香料足有七八味之多。大多妾不認識,但其中一味青杏,家兄誤用便會背生紅疹,嚴重會有性命之危,陛下不信可以驗看。家兄如害太子,何必拼上性命!”
不待蕭恒說話,秦灼先冷聲道:“如是令尊令兄故作設計呢?楊峥受不了這種香料,因此坐實他是為人嫁禍。又請小娘子被發跣足,做來這場面聖喊冤的好戲。瞞天過海,金蟬脫殼。”
楊觀音急聲道:“刺殺太子,對楊氏一族并無好處!”
秦灼盯着她雙眼,甚至帶了點笑,輕聲道:“說說看。”
“陛下膝下隻有太子,殿下如有萬一,為了江山社稷,陛下不得不充實後宮、擇立皇後。皇後人選,當為最大的得利之人。”楊觀音俯身大拜,聲音堅定,“妾大罪,為免入宮,曾以缳首相抗。陛下金口玉言,免妾作天家之婦。楊氏唯有家父一支入仕,賜爵國公,勉強堪與天家匹配。而家父膝下隻有二女,除妾之外,長姐已為人婦。”
她大聲道:“楊門不可能出皇後,我父我兄何必費盡心機,為他人作嫁衣裳!”
秦灼手中的盞子輕輕一響。
蕭恒道:“繼續說。”
楊觀音粉面通紅,微揚脖頸,道:“陛下奪權世族之意,天下皆知。但首當其沖者,絕非妾家。”
“瓶州楊氏魚龍混雜,或有敗類,但溫國公一脈,無侵民田,無欺百姓,開支進賬都有簿子,不懼天子核查到底。舊日無罪孽,妾家不虧心。”她雙手微微顫抖,卻仍直視天子,“何況楊氏以讀書為務,家兄在玉升元年也是進士及第。行得正坐得直,單憑本事,朝堂也有妾家一席之地!況且家姐歸鄭氏,姐夫鄭素聖眷正隆……”
“我楊氏文有士,武有将,上得天子禮遇,更有先祖教誨,放着陽關道不走,安作此蠅營狗苟、小人伎倆!”
蕭恒依舊沒有表态,隻問裴蘭橋:“你那邊查的怎麼樣?”
裴蘭橋揖手道:“臣已奉旨調查長安半年以來抱香子的買賣情況。此物專用作捕虎之用,買賣多是固定商戶,長期供銷,一應有記錄。隻從賬目看,與楊氏的确未有瓜葛。再者,臣聽聞楊補阙囊中之物,是抱香子中的極品。”
蕭恒颔首道:“的确。色紫紅,每粒拇指大小,搓撚如油脂。尋常不過赤紅色,芸豆大小,撚如粉末。這等極品市面難求,隻怕一厘千金。”
裴蘭橋道:“臣仔細問過店家,十三所香藥鋪子,最頂尖的抱香子不過百金之價。一般香中極品鮮用作調制香料,多用來收藏。”
所以不可能是楊峥在長安自行購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