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蘭橋因此了然,“娘子是故意的。”
“陛下醉翁之意,要楊氏做障眼。我如不結結實實鬧這一場,隻怕真正的謀逆之人,不信楊家已被扳倒。”那手爐作六角,沒有套子,燒得溫溫的,卻不燙手。楊觀音抱緊它,輕聲說:“蒙此大禍,家裡總得有人撕心裂肺,而家母年事已高。”
裴蘭橋點頭說:“娘子深信陛下。”
“妾深信侍郎。”楊觀音擡頭看他,目光明亮,“妾知道,倘若蒙此大禍,侍郎不會袖手旁觀的。”
裴蘭橋笑道:“娘子錯看我了。官場中人明哲保身,我并不是個仗義直言的人。”
楊觀音輕聲問:“是嗎?”
裴蘭橋卻說:“到了。”
轎子一歪一放,已穩穩落地。裴蘭橋打開簾子,果然是楊府前一雙石獅子。他手心似出了層汗,雙手揉搓了一會,方道:“娘子裝昏即可,我使人擡娘子下去。”
楊觀音便從轎中躺倒。裴蘭橋正打簾往外探看,逆着光,楊觀音看見他的烏黑鬓角,喉結并不突出的優美頸線,和微微汗濕的朱紅領口。她輕輕叫一聲:“裴侍郎。”
裴蘭橋轉頭看她。
“楊家倘若能渡過此劫……”她捧着手爐,似終于下定決心,“妾還有些話,想同侍郎說。”
裴蘭橋凝視她許久,伸出手,替她拉了拉滑落的衣衫,點了點頭。
***
“立後?”
秦灼還沒說話,蕭恒立刻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李寒幾乎是闖進甘露殿,先灌了一碗茶水,按一下手,說:“陛下,您先聽臣梳理因由,捋清步驟,可以嗎?要一錘定音,起碼也得把錘子捏在手裡吧。”
秦灼沒理蕭恒,直接道:“你說。”
李寒得令,從對面尋了把椅子坐下,正色道:“臣之前勸陛下從長計議,因為湯氏族系龐大,難以一網打盡。但這幾日臣發覺,并不需要全部拔除。”
“湯氏的根基是兩點:商賈和宗田。陛下改土地制,宗田已廢,便隻剩下第一個。”李寒道,“湯氏财源主要在茶絲商務上,因其世代經營,江南織造基本成了湯家世襲,再連同輸往塞外的絲路之業,形成了一個生産到販賣、由商到官的完美閉合,在地方很有積威。為了鞏固勢力,他們姻親多為當地官僚和軍隊長官。”
李寒笑道:“但同時也暴露了一點:在地方上,湯氏本家政權薄弱,沒有兵權。”
他見二人不語,便問道:“陛下知道在京城世家中,湯氏處于什麼位置?”
蕭恒向他擡了擡手,示意他不用設問了。
李寒便道:“不尴不尬。”
“楊、鄭、夏、許諸多世家,居于長安遠逾百年,根基深厚。在京都人脈廣闊,牽一發而動全身。但湯住英不同。他是跟随肅帝進京的江南地方官,倘若是正經王爺,湯氏便有從龍之功。但肅帝是藩王篡位,他的附庸多為舊世族不恥。且湯氏一少人才,二無将領,隻能靠姻親來籠絡勢力。這也是為什麼他把心思動到皇後的身上。”
依附裙帶,一飛沖天。
李寒道:“世家早晚要動,如今既然有了由頭,不如做個開端。”
秦灼明白了。李寒突然主張大張旗鼓,是要殺雞儆猴。他并非完全為了太子,這是他打擊世族的第一步。
他說:“陛下,該出手了。”
“隻殺湯住英一人,湯氏勢力仍然盤根錯節。哪怕人人自危一段,等他的姻親偕力推舉一個新的‘湯住英’上位,湯氏依舊有人坐鎮,茶絲商貿仍捏在世族手中。到時候有了家仇,湯氏一使絆,新法推行的阻力更大。但如果拔除重要族系的主要勢力,這就不同了。”李寒說,“茶絲商貿的血換一遍,湯氏兩個根基便都斷了。既如此,對世家來說便沒了用處。都是聰明人,無用之物,保又何用?”
秦灼轉了會扳指,突然用食指頂住,問道:“連根料理湯氏,打壓世族的意圖就太明顯了。其他各族豈肯束手就擒?”
“他們不敢。”李寒成竹在胸,“大君記得,陛下因為何故,師出何名?”
秦灼了然。
刺殺太子。
李寒笑道:“這是謀逆。”
世族的底線是獨善其身。姻親再近也是外家,不是一個姓,遇上事可能會有所幫扶,但絕不會任火燒到自己身上。
秦灼道:“說說計劃吧。”
蕭恒叫道:“少卿!”
秦灼扭頭看他,“你要我兒子白白叫他們禍害嗎?”
蕭恒嘴唇顫抖起來。
李寒看看蕭恒,歎口氣,道:“臣如此建議,是因為強龍不壓地頭蛇,江南和茶絲路是湯氏的地盤,如果陛下直接派人革職,恐怕生變。依臣之見,不如設一誘餌,引萬蛇出動,齊聚長安。”
秦灼颔首道:“後位。”
“不隻如此。”李寒正襟危坐,眸中雪亮,“天子立湯氏女,湯氏各族自然要進京拜賀,但人未必來得齊全。所以臣建議陛下,貶楊氏,将官職空出來,右遷湯氏地方官為京官。”
秦灼問道:“最後想怎麼辦?”
李寒說:“明君治國,不應連坐。臣建議罪魁斬首,無辜者隻遷戶,限制入朝,男者不充軍,女者不充妓。暫不抄家,但要下派京官清點賬目,最後将貪賄抄沒,其餘家産分還族人。”
秦灼聲音落得很低:“我是問,皇後,怎麼辦。”
李寒沉吟道:“借婚姻設局總歸不正義,但馬具鞍鞯出于湯氏女之手,也算不得無辜了。臣以為……”他看了眼蕭恒,還是沒說出口。
秦灼似笑非笑:“一日夫妻白日恩,萬一皇後到時候身懷六甲,下得去手?”
“你覺得我會碰她?”蕭恒盯着他。
秦灼和他對視一瞬便轉開眼睛,隻道:“我說說罷了。”
李寒忙道:“皇後去處,題字來議吧。”
他往案上取了筆墨,三人各題字在掌心。最後攤開一看,蕭恒、李寒題隐,秦灼掌心空白。
蕭恒握住秦灼那隻手,秦灼有些漠然,隻道:“你看着辦。但有一件事,我不管你是真娶還是假娶,皇後入宮期間,我帶阿玠回去。等你這邊事妥了……”他停頓一會,道:“等妥了再說。”
李寒點頭道:“湯住英恐怕知道陛下與大君的内情,隻有你二人情裂,他才能完全放心。”
蕭恒便道:“好,事成之後,我去接你們。”
秦灼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