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個人沒緣由地駭了一下,筆險些跌在紙上。忙探頭望向窗外,見青天邊撲簌簌一行鳥過。她心念一動,忽地想起少時讀過的故事。
一個秀才得遇仙人雲英,雲英臨别贈詩。可巧,那秀才也姓裴,那驿亭也叫藍橋。
她低頭瞧着手下的觀音寶像,已作了許久,今日才點染五官。眉目很英氣,像位有情人。
楊觀音略作思忖,将仙人贈詩題于畫上,之後便坐在椅中,靜靜等候她的裴郎歸來。獨那墨痕似淚痕,久久不向面上幹。
其詩題曰: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
一日之間,長安戒嚴。
裴蘭橋撞碑身亡,李寒怒不可遏,将殿上無端鬧事者一十一人下獄問責。同日午時,前案犯給事中鄧元、著作郎崔無稽、遊騎将軍許叔懷按律問斬。而法碑照舊運至承天門前,招來不少百姓圍觀。
官府張貼公文:九月十五日,大相至此碑前正式頒法。
李寒到底還是按捺下怒火。不能将人立即量刑,蕭恒遠在西塞,絕不能有後顧之憂。
他坐回京兆尹府的後堂,雙手顫抖地端起茶碗就吃。蓋子和盞子叮叮當當撞着,卻沒有灑出一滴茶水。
絕不能在憤怒下做任何決定。
李寒多次調整呼吸,端盞的手漸漸平穩下來。
裴蘭橋碎首為的是什麼,他最清楚不過。
永遠沒有清者自清,她在流言泥淖裡一身狼藉,那新法将淪為一場笑話。唯一能還人清白的,一是真相,二是鮮血。真相來不及了,所以她隻能以死證道。同時在輿情上,鋒芒将直指世族,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政治時機。
世族以輿論殺她,她便以此為刀反擊之。
拼一腔熱血濺滿石碑頭。
新法必須推行,原來背的是希望,現在背的是命。她這條命李寒必須要擔。所以他必須要一個相對安穩的局面,如今諸公逼殺裴蘭橋,正是人心惶惶,這就是最好的時機。
裴蘭橋用性命所換的時機,機不可失。
李寒坐在椅中微揚起頭,眼圈幹澀,并沒有流淚。
天色已晚,他還要進宮陪伴太子。直到要挽馬缰,才發覺手中茶盞沒有撂下,丢下盞子又潑了半袖殘茶,也沒有擦拭,隻上馬走了。
李寒一進東宮,蘇合便急急迎上來,手中打開一份紙包,裡頭裹着白粉。她壓低聲音道:“妾剛才從殿下寝居的角落發現了這個,妾自己燃了一點兒,發覺是能害殿下犯咳嗽的東西。”
東宮有内鬼。
裴蘭橋一死,宮中就有人要對太子下手,二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蘇合低聲道:“妾已禀告了秋内官,先對人手進行私下盤查。但東宮這一段到底不安全,又沒有陛下和大君坐鎮,妾想着,大相能否先攜殿下去貴府住上幾日,待妾等找到奸人,再回來不遲。”
李寒思索片刻,倒未說不合禮數之語,卻問道:“你通藥理?”
蘇合微微一怔,答道:“妾燃了一點,自己便覺得喉嚨不舒服,請太醫一瞧,果然是些腌臜東西。”
李寒隐隐覺得不對,撚了一點一嗅,果然有些刺鼻。又念及新法事端他丢不開手,為了兩全,便去詢問太子,願不願随他出宮暫住一天。
蕭玠十分興奮,忙去收拾物件,不一會便包了個小包袱扛着,問道:“我們騎馬回去嗎?小紅豆可厲害了。”
蘇合給他系披風,李寒便将風帽扣到他頭上,道:“坐轎。”
他們一大一小這麼回了李府,直把鐘叔吓了一跳,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如何攙扶都不肯起,反驚得蕭玠一直躲在李寒身後。
鐘叔責怪李寒:“這邊簡陋,怎好叫殿下屈居于此?”
李寒便道:“不妨事,将我的榻讓出來。我今夜還有事要辦。”
鐘叔皺眉道:“相公那張榻比石頭都硬,老奴還是再給殿下鋪床棉被當褥子。”
蕭玠一來,鐘叔都“老奴”上了。李寒渾身難受,正聽蕭玠道:“不必的,老師可以和我一塊睡。”
李寒道:“臣今夜有案宗要批,殿下自己先睡,藥有沒有帶?”
蕭玠拍了拍鼓囊囊的小包袱,仰頭道:“帶了。”
李寒替他接過來,好笑道:“東西還不少。”
蕭玠有點不好意思,由他牽着進去,略作洗漱便躺下。榻前沒有帳簾,怕光照得他睡不好,李寒便支了根晾衣竿,将自己一件大袖外袍遮在榻前。
睡意朦胧時,蕭玠仍瞧見那一盞燭火,将李寒單薄身影投在牆上,影影綽綽間,像個可以隻手補天的巨人。
仿佛沒過一會,窗外夜色便被晨光燒透。鐘叔念着太子在,出門去買點卷子和燒餅。李寒将蕭玠今日要習的書排好,準備動身去京兆尹府料理裴蘭橋手下事務。
他剛将外袍穿上,鐘叔便急急忙忙跑回來,先将大門栓上,見了他面如土色,忙問道:“相公下命處斬那十一位大員了?”
李寒一愣,忙道:“何來此事?”
“聽說大獄裡死了人,世家不幹了!”鐘叔緊緊握着他,急得直抹眼淚,“現在去承天門砸了那塊白石碑,隻怕一會要往這裡來。相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