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衣雪履,既高且清。面如冠玉,聲如鳳鳴。在當時,諸葛芳樽的美名甚至遠逾青氏,直至今日,天下仍無堪與之齊名者。
宋真追憶般地說:“他真好,是吧。”
秦灼不置可否。
“他是我的丈夫。”宋真顫聲說,“我最美好的十八年,是他陪着我。我最苦難的十八年,他從沒有缺席過。”
“我們熬啊,熬啊,熬到那老東西終于死了。蕭伯如把後宮一關,我們倆終于能重新在一塊……但秦大君,毀了的,就是毀了。”
宋真望着那幅丹青,畫上仙人落山間,似看見少年步下宮階的身影。
那少年越走越佝偻,逐漸戴矮冠、穿繕絲,變成個低眉順眼的内侍樣子。
他擡起一張屬于福貴的臉。
那是個欣喜若狂的夜晚,芳樽的雙手第一次伸到她抹胸下,将她的羅裙推高到腰間。她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叫,從小戴大的、刻着諸葛的長命鎖搖晃着,似福貴額上晶亮的汗。
他們竭力擁抱、啃吻,想毫無縫隙地貼在一處。他們耗盡氣力地貼在一處,但還是不成。
福貴縮到榻角,悲哀地嗚咽起來。
宋真渾身赤裸着擁住他。光照不亮的地方,他們抱頭痛哭。
她可以讓全天下任何男人快樂,唯獨不能是她的丈夫。
***
秦灼問:“故事講完了嗎?”
宋真坐在地上,面色潔白如雪,一動不動。
無可争辯,她是個禍國的女人。齊國多次進犯,有她一份力。太子危如累卵,她占半壁功。但這與容色毫無瓜葛,隻因為她是燕人。燕人有早已磨滅的家國,和永不磨滅的愛恨。
秦灼颔首,轉頭吩咐道:“子元,将福貴的屍首曝在城外……不,埋起來,和她隔道埋着。就這樣。”
咫尺相隔,無法合葬。生生世世,不得重會。
秦灼恨毒了她。
陳子元問:“毒酒還是匕首?”
“當即絞殺。”
秦灼似不想多看一眼,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殿外虎贲軍當即入内,将白绫套在她脖頸上。宋真望着他的背影,聲音陰毒如嘶嘶作響的蛇信:“秦淑妃為什麼死——等天子要侵削南秦的時候,你以為你和梁皇帝,不會有這一天嗎?”
秦灼腳步毫無停頓,早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揚聲笑道:“秦大君,我已經看到你的下場了!”
***
那白绫蛇一般繞上她頸項時,宋真忽然觸着一個初春,一個遙遠的、恍如隔世的春日。也在宮中,但在江南。頸上有什麼輕輕拂動,是少年人結系披風的手指。
微風牽衣,她胸前小鎖便露出一角。芳樽腼腆,叫她合進衣襟去,她不肯,便要說:“那我就摘了去,再不戴了。”又道:“你家有什麼稀罕,我去戴别家的,還要天天和你在一個屋檐底下,叫你低頭不見擡頭見。”
她這樣說,芳樽面皮便紅起來,倉促閃退兩步,但影子裡兩人卻仍頭碰頭挨着。他低聲叫:“公主。”又往前挪動一步半步,讓影子中二人交頸依靠着,過了一會才肯叫一聲:“三娘。”
她本要捉弄芳樽,她未來的小丈夫,自己卻也鬧了個大紅臉。太陽底下,兩人都沒吃酒,卻一塊讓春風吹醉了。
什麼呀。她想,才不要嫁,芳樽太正經,連玩笑都開不得,嫁了他不知有多無趣。可不嫁給他,自己又想嫁給誰呢?
那要多生些小孩子。她托腮想了一會,問:“你喜歡小孩嗎?”
芳樽忙道:“非禮勿言。”
他也在想這事兒。她似發現了什麼樂趣,坐在殿前的大石獅上,前仰後合地笑了一會。芳樽怕她跌了,張開手臂虛虛環着,卻連她一片裙角都沒沾上。
她望着春日,似望見自己出降後的日子。宮柳影子外,圓滿得似粒朱砂痣。好日子在後頭呢。
她緊了緊披風帶子,脖頸忽地被絞緊般劇痛一下。但瞧見少年的身影,痛意跑得比風都快,霎時消散了。
芳樽。她輕聲道。
有人來了,公主别這樣叫。
就要叫。她蠻橫地說。我要叫一輩子。
芳樽沒有斥她,輕輕低下頭,隻留給她發紅的耳根和後頸瞧。她忽然想,正經點有什麼要緊呢,他們的日子正像江南的初春,剛開始,剛剛好。
等他過一會擡頭時,她反倒慌忙錯開目光,仿若無事地絞着裙帶,又要掩飾什麼般,輕輕開口唱道:“流水和塵細細分,浮雲頭打個盹。”
揮消盡,好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