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上還剩下最後一輪太陽時,秦灼屋裡的火止了。阿雙推門而入,先瞧見一隻打翻的銅盆,烏黑膏子潑了一地,已然幹涸。
秦灼吃酒頭痛,她便買了藥材熬成膏藥,每夜睡前給他按頭。
她來不及收拾,隻見屋中桌翻案傾,滿地狼藉。再往裡,珠簾斷裂,帷帳扯落,君王衣袍與諸侯衣袍四分五裂。四處水迹斑斑,乍一瞧很像血。
阿雙心揪着,全沒意識到已入内室。一擡頭,先看見蕭恒的臉。
臉上一道不淺的口子,已經結痂。還有五個指印,仍隐隐發紅。他赤裸着上身懷抱秦灼,秦灼被錦被裹着,頭發糊了一臉,也沒有說話。
蕭恒說——他嗓子完全嘶啞了:“收拾收拾回家吧。”
沒有秦灼吩咐,阿雙并不敢行動。秦灼許久無言,再開口,已徹底變了聲音:“你去吧,先燒點熱水,喝的洗的。”
這是默許。
阿雙領命,正要退下,這時,她聽見蕭恒顫抖着叫道:“對不起。”
蕭恒哭了。
阿雙不敢擡頭,餘光掃到錦被中探出一隻手摸了摸蕭恒的臉。那隻手沒戴扳指。
***
因秦灼腿腳不便,二人拖了一日才回宮,都記挂着兒子,車駕直接往東宮去。車簾拉得密,一點風透不進,蕭恒拿大氅擁着秦灼,叫他半靠在懷裡。
秦灼一路沉默,等能望見宮門影子,終于問:“你說,阿玠會不會恨着我?他脾氣細,什麼都往心裡去。”
“你好好哄他幾句。”蕭恒說,“他就是想你哄哄他。”
兩人在東宮下車,卻不見蕭玠蹤影。反是夏秋聲走出來,參拜後道:“陛下恕罪,殿下除夕夤夜至臣府,至今尚未回銮。”
蕭恒神色瞬間一變,滿面愧色,“怪我,除夕夜飯吃到一半便撇下他走了。”又忙對夏秋聲道:“這幾日勞煩夏卿照料他。”
“臣是東宮之臣,又是殿下之師。殿下駕到,臣榮幸之至,何談勞煩?”夏秋聲道,“臣此番入宮,是殿下有事托付。”
“殿下希望離宮半載,去勸春行宮學習琵琶。”
“行宮不安穩,從前也出過事。我和他……”蕭恒瞧一眼秦灼,含糊過去,“都不放心。”
夏秋聲微低着頭,道:“臣可以在府中延請名師,臣授殿下經書,樂師授殿下技藝。如此一來,兩廂便宜。”
這下誰都聽出來了,蕭玠不想回宮。
他聽聞宮女交談一事并未同蕭恒提及過,蕭恒便以為他畏懼秦灼隻是當夜失言的緣由。是故,連他都未料及兒子心結如此之深。
夏秋聲觀他二人神色,微微歎氣,将一張揉皺的紙遞給蕭恒,“陛下請看。”
蕭恒接過,見是蕭玠的筆迹,筆畫潦草,墨被洇開。上書道:
罍之安矣,維瓶之恥。孽子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這句話改自《蓼莪》,以瓶喻父母,以罍喻子女。大意是:我現在活着,或許是您的恥辱。我這樣活着,倒不如早早死去。
太過怨毒。恐怕蕭玠自己也吓了一跳,寫罷便匆匆團掉扔了。
秦灼雙手顫抖,被蕭恒緊緊握住。蕭恒緩緩撫摸他指節,說:“那就勞煩夏卿了。”
***
阿芙蓉一事,由左衛提交有司,元旦後移交大理寺,三司介入,公審公判。如此下去,燈山将不是秘密。但蕭恒并沒有為了回護秦灼而插手,因為百姓是他的底線。但羁押人員中沒有陳子元,這也說明了,他的目的是清除阿芙蓉,不是南秦,也不是燈山。
初春一場冷雨,倒春寒更厲害。秦灼生下秦皎後元氣大損,尤其怕冷,甘露殿的炭火便鎮日不斷。蕭恒登基後,宮中炭火一律取用尋常木炭。陳子元被按在大君府中,他知道秦灼畏寒的毛病,便從府中供進宮中許多炭石,白炭居多,更有一種銀骨炭,燃則室暖如春,十分對症。
隻是銀骨炭采自西山窯,耗費頗多,蕭恒早已下令禁用。陳子元此舉,正是要他自打嘴巴。秋童尚且不忿,蕭恒卻一概收下,隻道瞞住秦灼,少生事端。
生此變後,二人似乎如舊,卻經常相對無話。從前目光相接便覺默契,如今卻隔膜一層般的淡淡尴尬。連敦倫都開始沉默寡言,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蕭恒雖與他行事,但的确都是順從秦灼的意思,沒有自己開過頭。
一夜吹燈上榻,二人各自寬衣,秦灼瞧着他身上,竟瘦得有些觸目驚心,探手去摸,幾乎快要皮包骨頭。他心中愧對,更加開不了口,蕭恒便去吻他嘴唇,兩人厮磨一會雙雙倒下,樣子也比從前規矩許多。
秦灼心中的異樣卻始終無法消散,蕭恒這樣,他本當是自己鬧的,可往前細細推算,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他私下問太醫,知道無妨,威逼利誘後仍是這等結果,便道自己太多疑。可這事騙不了人。
從前事中,蕭恒好歹也大汗一場,這一年裡汗出的不多,但到底有些毛毛汗。如今一摸他後背,竟冷如冰鐵,一絲暖意也無。下頭也似塊冰楔進來,一冷一暖激得他渾身震顫,舒爽是舒爽,可這麼長時間,竟暖不來似的。
一場事畢已至中夜,蕭恒似疲憊至極,隻擁着他躺着,沒燒水洗沐,兩人便摟抱着睡下。過了一會,秦灼總是口幹,想下榻取水,蕭恒卻沒有睡似,讓他躺下,自己去取。
秦灼擁衾躺着,好一會人都沒回來,他到底不放心,套上寝衣要起身,便聽見趿鞋的聲音漸近。接着,蕭恒在立榻一尺處立住,忍耐不住般,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
秦灼忙來扶他,蕭恒便趕到榻前,一手捂嘴,一手将碗遞過去。他動作有些快,秦灼隻覺手背一濕,隻道他手不穩,将水濺出來。又見他身形不動,還是下榻點燭,想找些治風寒的藥給他吃。
蠟燭一燃,方寸便明。秦灼擡手摸他額頭,冰冷無汗,正對上他一雙眼睛。
瞳孔血紅,眼珠周圍隐隐青黑。
秦灼大驚,正要舉蠟喊人,手臂便被燭光照亮。
手背上,灑了滿滿的猩紅點子。
他遽然看向蕭恒,蕭恒卻似劇烈掙紮着,滲血的五指仍緊緊捂住嘴,脊背卻漸漸塌下來。秦灼拿雙臂箍緊他,渾身顫抖地叫:“太醫。”聲音卻像被掐死脖子裡,連他自己都聽不到。不知叫了多少聲,他方聽見有個人撕心裂肺地高喊道:“太醫!”
這一聲出來,倒像他咯了蕭恒一身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