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的回答。
——那太子将受到新的刺殺,直至成功為止。
片雨吹花,簌簌而飛。一朵撲上秦灼手臂,他瞧都沒瞧,擡手拂落。
過了一會,秦灼緩緩開口:“我知道,你是為南秦好,為我好。”
他又給褚玉照提壺倒酒,坦然道:“鑒明,我留不得你了。我永遠不可能抛舍我的兒子,也絕不會背叛天子。你這是要我的命。”
褚玉照笑道:“大王知我。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卻是南秦的禍患。臣如活命,必除此患。”
秦灼有他的忠愛,褚玉照也有。
他做不到背棄秦灼去擁立秦溫吉,同樣,也無法贊同君王因私愛而害公義。
進是不忠,退是不忠,進退兩難,總要決斷。
秦灼将酒壺放回去。
褚玉照沒有吃酒,堅聲道:“但大王也要清楚,在南秦,褚玉照有千千萬萬。”
秦灼不再說話,揚首吃空一盞後,舉杯示意他。
等褚玉照吃罷這盞,秦灼又給他滿酒,語氣略帶怅惘,“記得那個春天嗎?你為我北上的那個春天。你父親背叛了我父親,但你不肯背叛我。”
褚玉照眼皮一顫,面上微微動容。
文公死訊傳來後,南秦天翻地覆。秦善篡立,舊臣紛紛倒戈。褚玉照的父親也不例外。秦灼就這樣從文公嫡長,變作孤臣孽子。
褚玉照永遠記得他當日的眼神。
靈堂裡,隔着重重白幡,少年瞧着褚玉照,突然挑起眉,目光譏諷。
輪到他上前緻哀時,秦灼掩了秦溫吉在身後。他接受褚玉照的叩頭,卻刻薄道:“良禽擇木而栖,你很好。”
一個耳光劈頭抽來般,褚玉照霍地擡首,臉色忽青忽紅。
秦灼見他這番神情,眼底終于生出一種惡劣的快感。點點頭,不再看他。
那時的秦灼尚不明白,羞愧是良心的衍生。正如褚玉照也不清楚,他的少主和摯友,隻能用判若兩人的譏诮,維系最後一點少得可憐的自尊。
他當夜瞞着父親,走之前的小路,翻牆去找秦灼。推開殿門,瞧見那人背身坐在窗下,身影輕輕顫抖。
我對你是忠誠的。我來代我阿耶請罪。一隻腳邁進去,他卻被一塊大石堵在心口,默立許久後,千萬剖白隻化作一句:“……殿下。”
秦灼受驚般猛地起身,見他孤身一人,目光終于剝下層殼。不再無謂,食肉寝皮般狠狠剜着他。
褚玉照雙膝跪倒,叩首,顫聲再叫道:“殿下。”
突然,秦灼失掉白日的理智,撲上去和他厮打起來。褚玉照不相讓,和他在地上扭成一團。
秦灼叫他滾,他不幹。秦灼一腳踹在他肋下,将人踢出去老遠,他還是不依不饒地抱上來。
案傾瓶碎,滿地狼藉。
許久後,秦灼終于力竭般,仰面躺倒大口喘氣。半天後,不知回神還是失神般地說:“我阿耶沒了。”
他擡起一條胳臂,壓住整張臉,身體不自覺地抖動。
褚玉照在一旁跪了會,上來緊緊抱住他。
那晚之後,秦灼與褚玉照決裂的消息不胫而走。再提及褚氏父子,秦灼隻面露厭惡、咬牙切齒。而褚玉照也随同其父,成為秦善新臣。
南地氣候暖,二月桐花連天。秦灼似乎終于醒神,捏着殘存的權柄,對褚氏開展有氣無力的報複。他奈何不了年長的,但褚玉照曾是他的伴讀,又是府臣。任何錯處,秦灼皆可全權發落。
文公薨逝的第二年春,褚玉照被舊主驅逐出境,永不得返。
城外,少年孤身牽馬而去,累累如喪家之犬。
宮牆裡春光明媚,桐花正好,團團影子吹到秦灼臉上。
他正在吃茶,聽到回禀時皺眉,啪地丢開盞子,神情頗為嫌惡。
那是元和七年,他們十一歲。距二人在潮州重逢,還有又一個十一年。
自然,這是“決裂”時不會預知的事了。當夜,二人隻是擦幹淚痕,相對盤膝而坐,聲音壓得隻有彼此聽到。
“殿下忍辱含垢,在宮中培植勢力,但宮外卻無人。是時剿滅善逆,無兵無糧無錢,裡應而無外合,大事難成。”
秦灼看他,“鑒明以為如何?”
褚玉照跪地叩首,“貶我出去。”
“到來日,我就是殿下關外最利的刃。”
現在,到了他親手斷刃的時候了。
回憶如水淡去,秦灼隻覺得徒勞。似乎什麼都沒變,兩個人,兩身白,甚至都是二月早發的桐花事。又似乎,什麼都變了。
對不住,你父親辜負了我父親,今天,輪到我來辜負你。
他擡起酒杯,啞聲歎道:“鑒明,跟着我,委屈了。”
褚玉照舉杯與他相撞,爽朗笑道:“誰叫臣上輩子欠你呢。”
……
這點輕雨飄了一日,纏纏綿綿,頗有病态。秦灼酒吃得不少,便着單衣出來,立在檐下消酒氣。
約莫半個時辰後,廂房有了響動。侍人垂首進出,俱是緘默。過一會,阿雙匆匆來報:“褚将軍伏劍自盡了。”
秦灼面無驚異,亦無傷痛,似乎意料之中,隻點點頭道:“追封護國将軍褚玉照為秦開國郡公,恩蔭妻子,世襲罔替。叫子元寫折子上呈陛下,為褚将軍請谥。”
阿雙應下,陪他立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褚将軍全盤托出,就是要大王留不得他。可……他為什麼求死呢?”
秦灼看着屋檐,平靜道:“他對我失了望。”
阿雙欲言,觀他神色,終究又止。
春雨中,桐花積地,墜如殘羽。
默了許久,秦灼方籲出口氣:“套車,進宮看看他阿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