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雨水不幹淨,連衣裳都能染得髒。路上車馬快行,傘如浮葉,沒傘的要麼去兩旁避雨,要麼擡袖遮面跑着回去。道旁,隻有一個人慢慢行走,似無察覺。
他戴一頂流淌雨簾的帷帽,抱一把斷弦的琴,整個人像個鬼。
坊間路是土路,雨一下便泥濘,又生了層厚苔,他又魂不守舍,一個踉跄摔倒在地,那把琴也被撞到地上,砰地裂作兩半。
那是父親的遺物。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慌忙将兩截斷琴抱到懷裡,突然俯身在地,掩面無聲痛哭起來。那張所謂幽州韓詩理的雙手後,漏出屬于并州韓天理的哭聲。
樂宴奪魁是唯一的面聖時機,此次錯失之後還要等多久?一年五年還是十年?他還等得起嗎?那些冤魂等得起嗎?他的蹤迹已經被再度察覺,新的搜捕刺殺又開始了——他能活到那時候嗎?
念及此,韓天理再次後悔起來。當時不該跑的,當時就該由禁衛緝拿歸案,這樣雖然很有可能中途死去,但總有那麼一星半點兒的可能由皇帝親鞫。隻要能上達天聽,冤案總有昭雪之日,總不至于像現在、像現在……
大雨中,腳步聲緩緩靠近,韓天理無知無覺。
一線寒芒驟然閃亮,距他不過尺寸,卻被當地一聲打落在地。
韓天理低頭一看,是一支飛刀。
是刺殺前任七寶樓監造李四郎的飛刀,若不是紅珠及時察覺,那飛刀早已插在自己咽喉上。
飛刀旁,一粒石子一同滾開。
韓天理拿下帷帽擡頭,見不遠處的屋舍頂跳下一個黑影,隐約是個黑衣人,但容貌壓根瞧不清。
那似乎是石子投擲的方向。
這個人要救自己。
韓天理尚未回神,一輛馬車已駛到面前。朱蓋白馬,六名從屬,當是親王規制。
車窗輕輕打開,露出一張微笑溫文的臉,那人和聲道:“再取一隻手爐,将韓郎請上車來。”
***
大雨下了整夜,第二日天便放了晴,也沒有耽誤皇帝駕幸勸春的行程。皇帝對長樂的寵愛亦在此處昭彰,皇帝除了親至,更攜皇子、百官同往。
岑知簡入京之後皇帝尚未召見,這是第一次拜谒天顔。民間盛傳他可能是建安侯的真身,皇帝眯眼打量,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些靈帝的形狀,一會越看越像,一會又覺得不像。
婁春琴在一旁低聲提醒:“陛下,人已經到了。”
皇帝點頭,說:“華州人傑地靈,今日一見岑郎,果然也是龍姿鳳章。”
岑知簡跪在下首,道:“草民山中野鶴,豈敢稱龍道鳳。”
“七寶樓修建是國之大事,還要辛苦岑郎。”
“承蒙陛下錯愛,臣出身道門,不通佛理。”岑知簡道,“隻得盡力而為。”
皇帝句句遞台階,岑知簡卻不肯下,并非仗着皇帝逼迫理虧,而是因為華州岑氏聲望猶存。皇帝面色已經不好,卻不能有失氣度,問婁春琴:“岑郎奪魁彈的什麼曲子?”
婁春琴道:“是岑郎的自度曲,叫《濯纓》。”
皇帝便道:“岑郎既奪魁首,能否再奏一曲,朕與諸卿共賞。”
“草民沒有帶琴,也用不慣旁人的琴。”岑知簡說,“華州岑氏,不做伶人。”
放肆至極!
他一再如此頂撞天子,秦灼卻品味出點裡頭的滋味。
華州岑氏是公子檀舊臣,被迫出仕已是恥辱,更不能奴顔婢膝、徒折傲骨。若隻因言語冒犯,皇帝絕不可能大張旗鼓地牽連岑氏,所以岑知簡便沒有後顧之憂。
他的軟肋隻有族系,岑知簡并不怕死。
由他再三回駁,皇帝已陰沉下臉,岐王便從宴席中立起身,舉酒對皇帝道:“陛下,岑郎沒有帶琴就罷了,臣驅車回家,反從道旁遇着一位遺珠。依臣所見,今年的樂宴魁首當有雙冠。”
他此話一出,永王當即變色,正要開口阻攔,皇帝卻順着岐王遞的話頭接下去,問:“五郎是有所舉薦了。”
“臣這位遺珠已在候旨了。”岐王笑道,“要緊的是,他帶着琴來。”
皇帝點頭,對婁春琴說:“請這位琴師進來。”
秋童随侍一旁,匆匆跑下去,一會便領進一位戴帷帽的抱琴人。永王手握酒杯,聲音發寒:“如此面聖,不合規矩。”
長樂坐在最首,正用手指撥轉镯子,聞言笑道:“在陛下跟前獻藝,彈得好就是最大的規矩。”
皇帝也說:“演奏就是。”
抱琴人微微欠身,坐地撫琴。
弦被換過,琴面也有一道極深斷痕。他露出十指,十指傷口仍新。
衆人皆以為他又要發慷慨之音,卻不料此曲哀婉欲絕,如泣如訴,聞者見淚,一時滿座愀然。皇帝也不免拭淚,問道:“這曲子可有名字?”
那人放下琴,稽首道:“回陛下,曲名《并州哀》。”
皇帝還未回神,那人已直起身,将帷帽摘下,将頭重重叩在地上,顫聲叫道:“草民并州韓天理,在此狀告國舅卞秀京殺良冒功、陷害栽贓,請陛下給元和七年并州枉死的九郡百姓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