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沒有求過褚山青。
褚山青轉投新主,他雖怨恨,卻也知道褚山青要為褚氏全族考慮。他沒有求褚山青起兵、為文公報仇雪恨,他隻是求褚山青把溫吉送走。
甚至不是秦溫吉即将出質之時,比那還要早,早在元和十年,那個狼藉的雨夜之後。
他意圖送走溫吉再刺殺秦善的計劃被淮南侯發覺,不得已與惡鬼開始了無休止的交易。外頭雨聲大作,不知晝夜,他赤身在撕碎的錦繡堆裡醒來,勉強梳洗幹淨,對為他醫治的鄭永尚說了第一句話:“請褚将軍來一趟。”
他之所以要找褚山青,是因為秦溫吉出生後,文公曾向褚山青許過婚約。文公想讓秦灼娶裴公海的女兒,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褚山青的兒子,曾經的兄弟結為姻親。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秦溫吉本該是褚玉照的妻子。若将秦溫吉托付給褚氏,有這段父母說定的舊約在,多少能護她周全。
秦灼寫好了秦溫吉的庚帖,坐在殿中等了褚山青兩個時辰,褚山青依舊沒有來。
他突然笑了,不知在笑誰,對鄭永尚說:“請阿翁再轉告一句話:他不來,鑒明會死。”
于是褚山青來了,跪在他面前,畢恭畢敬。
他想開口,嗓子卻啞痛異常,勉強說道:“我想求叔父一件事。”
褚山青叩首說:“臣必竭盡全力。”
秦灼抓緊袍袖,輕聲道:“求叔父帶溫吉出宮,對她加以照拂。等我事成……”
褚山青打斷他,“敢問殿下,要成何事?”
秦灼沒有回答。
“宮中盡是大公耳目,殿下今日召臣,方才又……見過什麼人,隻怕大公早已一清二楚。殿下可知,刺殺大公當為死罪?”
他早就稱呼秦善為大公了。
秦灼不願細想,又聽褚山青道:“犬子開罪殿下,已驅逐出關、生死不知。郡君金枝玉葉,還要請殿下為其另擇良配。”
這是要退婚。
被淮南侯作踐都不能比拟的恥痛感翻湧上來,秦灼聲音幹澀,隻問:“我求叔父的事,叔父肯幫我嗎?”
褚山青一個頭叩在地上。
他先說竭盡全力,又說恕難從命。
殿外,雨仍淅淅瀝瀝地下,像把人倒吊了來放血。秦灼睜眼聽了會雨聲,喃喃說:“我明白了。褚将軍,舍妹與令郎的婚事,到此為止吧。”
褚山青走後,他将新寫好的庚帖燒掉,終于再難強撐,昏迷三天三夜。在他清醒之後,比秦溫吉被退婚更加沸沸揚揚的,是文公的兒子做了婊子的流言。褚山青一言不發,褚山青置若罔聞。
褚山青有自己的妻兒族人,秦灼也不想苛求他什麼,尤其是褚玉照為他毅然決然遠走中原之後。他隻是想,救救我妹妹,救救我阿耶的女兒,救救本會成為你兒媳的女孩子,行不行?
這在褚山青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内,但褚山青不敢援手。
秦灼不再失望,隻是難過,為他父親難過。
人情冷暖,不過如此。
……
現在褚山青又站在他面前了。
秦灼卻像瞧一個陌路之人,目光無謂又奇怪地看他。
皇帝再次發問:“褚将軍,是不是?”
褚山青收回目光,向皇帝拱手,含糊道:“很像。”
永王急聲道:“褚将軍,你再仔細認認。”
“約莫、約莫是。”
秦灼呵呵笑道:“約莫是。”
褚山青不再看他,他卻要逼褚山青正視他。秦灼睜大眼睛,神情無辜又肅穆,緩聲問道:“褚将軍,你看清楚,我真的是秦灼嗎?是文公的獨子,你曾經的少主嗎?聽聞你看着他從小長大,他的相貌,将軍不該化成灰都認得嗎?”
褚山青支吾其辭,道:“臉面生得像,但少公少時墜馬斷了雙腿,如今應當隻能在輪椅上度日。”
“腿斷了還能再續,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消息哪個不知!”永王突然眼露狠意,“他的腿,陛下!他腿上若有傷疤,定是秦灼無疑!”
皇帝冷聲說:“驗。”
宮人上前為他脫靴,卷起褲腿,自膝蓋至腳腕的兩條猙獰傷疤暴露出來。
皇帝面色鐵青,剛要開口,卻聞秦灼哂笑一聲:“原來王爺打的是這個主意。”
他當即跪倒在地,對皇帝拜道:“敢問陛下,向永王爺舉發臣者,可是卞國舅親衛劉正英。”
皇帝點頭,問:“其中可有内情?”
“元和十五年初,臣當街沖撞過劉将軍。劉将軍因此懷恨在心,當年上巳,便邀臣去青龍山紫竹林酒樓赴宴,将臣灌醉,要廢臣的雙腿。若非是臣還殘留幾分神智,隻怕已不能走進殿中面見陛下了。”秦灼說,“這兩件事皆有人證,陛下不信,可以着人調查。”
劉正英找人羞辱他的事做的隐秘,那幾人也被滅口,具體安排無法查明。能查出的痕迹隻會是他聚集數人、拿得醉骨酒,說是報複也能講通。
倒打一耙。
坐了許久的長樂終于開口:“這件事我知道,不隻是我,我府上的醫官也可以請來作證。爹爹若不信,一問便知。”
長樂府中盡是她的心腹,便算當廷扯謊,也不怕查問。
秦灼奇怪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我是秦灼,那又如何?”
“敢問王爺,秦灼身上可有人命官司,或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頂多就是違背了秦人不得入京這一條律,按陛下旨意,當杖五十,驅逐出境,但瞧王爺的意思,是非要置我于死地。”
永王突然結舌。
皇帝雖有驅逐秦人的旨意,但明令的确隻是杖刑和遣返,具體的清掃活動是不能為道的,自然不能公開來說。
更何況秦灼是秦文公的遺孤和嫡長,本該是南秦新的大公。
朝廷對秦灼兄妹,隻有虧欠,根本沒有懲責的立場。他們這些年所受的對待,全是冠冕堂皇借口下的不公。之前是秦灼無法面聖、更沒有人當面指出,他們也就如此揭過。
但現在被指出來了。
永王怒道:“諸侯無诏入京,等同謀反!”
“他是諸侯嗎?”秦灼語氣仍舊溫和,“如今的諸侯是大公秦善,往後的大公也是秦善的兒子。我聽聞秦灼死後,秦大公已經奏請除去秦灼的少公名号、改立其子,朝廷也應允了。秦灼就算活着……”
他盈盈一笑:“一介庶子啊。”
永王冷笑道:“淑妃文公皆暴死長安,你敢說他對朝廷沒有半分怨怼嗎!”
秦灼更加不明所以,“淑妃病逝,文公更是死于意外,秦灼為什麼要怨恨朝廷?難道王爺是指,淑妃文公之死另有隐情?”
此語一出,永王幾近暴怒,又渾身一刺,忙轉頭看向皇帝。
他在皇帝冰冷的面色裡氣焰盡散。
淑妃文公之死的真相不能為道,這是皇帝仁君良主的臉面。他要駁倒秦灼,除非打皇帝的臉。
好一個巧言令色!
永王雙眼剜着秦灼,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目光一動,臉上綻開一抹古怪笑容。
他轉頭向皇帝拱手,“臣還有一個法子。”
“請甘棠自稱秦灼,去面見南秦郡君。秦溫吉若認下他,那就是闆上釘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