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王妃回賀府的那天暴雨傾盆。
聽母親的意思,姑姑的車馬十日前就該到,如今卻遲遲沒有動靜。父親再耐不住,前幾日便親自帶人去找尋。直到這個大雨夜,府門被重重擂響。
小厮忙去開門,母親匆匆撐傘去迎。父親渾身濕透,将姑姑抱進家門。姑姑身上蓋一件父親的外衣,底下衣裙沾血,被撕得很是不堪。
父親沒有請郎中,也不去更衣,反而拜托母親和幾位侍女進去照看,自己守在外面等候。
賀蓬萊躲在門後,很是心驚,直到雨聲漸息,母親才從内室走出來,低聲痛哭道:“那起子殺千刀的畜牲……娘娘就算被休棄,那也是縣主和郡王的生母,焉能受此奇恥大辱!”
父親渾身顫抖,猛地一拳打在門上。
賀蓬萊吓了一跳,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失控的模樣。緊接着,母親低聲問:“要不要報官?”
“報官?說王妃返鄉路上被山匪劫道,叫他們給……”父親說不下去,扶着母親手臂,咬牙道,“娘娘走的是官道,青天白日,哪裡來的匪徒!”
“難道就這麼算了?”
“算了?我要找那個負心的要個說法!”父親怒聲道,“娶她的時候向我起誓,一輩子都要對我阿姐好。如今休棄她還不夠,竟縱着卞氏這麼作踐她!”
父親當夜離家,要去找姑父——今上要說法。父親叮囑母親,“這件事萬不能叫旁人知道,娘娘……阿姐她自小心高氣傲,你看緊她些,多叫三郎去陪陪她。”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或者說,始作俑者總會把消息散布出去。賀王妃被賊人污辱的風聲越傳越盛,連當時的賀蓬萊都有所耳聞,姑姑也就此一病不起。
父親沒有回來,今上卻送了隻錦匣來。若是母親拿到,多半會就此丢掉,不會叫姑姑瞧一眼。
但那天是他跑到門外去等父親,接到這隻匣子,以為今上要同姑姑和好,便溜去姑姑閣中,将匣子交給她。
他永遠記得那個下午。
那是個三月初三。
斜陽正好,入窗映在姑姑臉上便似塗了胭脂。姑姑很美,美得有氣度,如今雖纏綿病榻,依舊不肯蓬頭示人,每日定要梳洗換衣。她不哭,也不許旁人替她哭。如今見賀蓬萊到,便含笑向他招手,口中道:“三郎來。”
賀蓬萊鑽到她懷裡,将匣子獻寶似的就給她。
姑姑不知何物,打開匣子,立時愣住。
裡頭是一塊碎成兩半的白玉,玉上生了瑕疵。
姑姑顫聲問:“這是哪裡來的?”
“是姑父……”賀蓬萊怯生生道,“是王爺給姑姑送的。”
姑姑執那兩半白玉看了半天,淚珠子突然斷線似的掉。她輕易不肯流淚,如今形容吓了賀蓬萊一跳,賀蓬萊正要勸,便聽姑姑大笑起來。
她倚枕笑了一會,漸漸力有不支,伏在榻上不住咳嗽。賀蓬萊忙來給她拍背,姑姑斷斷續續道:“他是嫌我髒了他的門楣,留不得我了……三郎,這個人很好,他很好!”
賀蓬萊不明白一塊有瑕的碎玉和門楣有什麼關系,隻抱着她脖子哭。
姑姑将氣喘勻,擡手擦幹淨臉,對他溫聲說:“三郎,我想梳妝。”
久病的姑姑下榻,更換一件大紅襦裙,臨窗對鏡梳頭。賀蓬萊立在她身後,第一次被她鏡中的顔色撼動。夕陽斜照如佛光普照,賀蓬萊瞧她,像在禮拜一座菩薩寶像,她雙目微彎,一無苦痛,一無怨恨,眼底大徹大悟得動人。
姑姑望向他鏡中的身影,柔聲道:“三郎。”
她講:“我不擔心你仲旭哥哥,他是嫡長,從小又懂事,他父親再惱恨我,總是寵愛他的。我隻擔心你伯如姐姐。她是個烈性子,脾氣又急,我如今是背着她回來,她若知道我有什麼事,定要同她父親争吵。若被她父親冷落,三郎,姑姑請你多多照顧她。”
賀蓬萊點頭,說:“姑姑放心,伯如姐姐待我很好,我也會待她好的。”
姑姑溫柔一笑,輕輕撫摸他的額發,溫聲說:“三郎和姑姑生得真像。”
賀蓬萊說:“姑姑好看,那我也好看。”
姑姑輕輕抱住他,緩緩拍着他後心,說:“好三郎,姑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會,你自己去頑吧。”
賀蓬萊無時無刻不在痛恨那天的自己。
為什麼要把匣子給她。為什麼留她自己一個人在閣子裡。
等母親去瞧姑姑時,姑姑已靜靜躺在榻上,氣息已斷,身體已涼。妝奁底下隻壓了一封信,賀蓬萊後來才知道那叫遺筆。
等父親聞訊回來,跪在姑姑靈前放聲痛哭。當夜一直習文的父親拔出寶劍,跨馬狂飙出門。幾日後,便傳來父親反叛、賀氏一族謀逆斬首的消息。
那些曾陪他玩耍的姑父的親兵,來抄了他的家。
母親将他托付到婢女手中,要他去尋蕭伯如,不要再姓賀,不要提及自己是賀家人。
蓬萊宮阙對南山,不管是賀蓬萊還是祝蓬萊,他都是賀南山的兒子。隻能是。
彼時各地戰火,口糧不易,祝蓬萊幾乎餓死,虧待了口腹,對飲食落下了心病。後來進過酒肆,也去過瓦子。再後來今上登基,冊立皇後卞氏,長女因怨怼皇後被貶入勸春行宮。祝蓬萊得到消息,匆忙去行宮與蕭伯如相聚。
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春寒料峭,明月如水。
二人無需言語,從池子對面越走越近。他們都從彼此臉上看到賀氏的倒影。
蕭伯如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了,也和姑姑一樣愛穿紅衣,她氣勢淩厲,又無限哀婉。她輕聲喚道:“三郎。”
兩人緊緊抱在一處,像現在這樣。
公主府裡長夜未明。長樂受凍般打着顫在他耳邊說,我死也不會交出你。
但你的母親已經因我而死,我怎能看你步她的後塵。
像知道他要說什麼,長樂搶先開口:“範汝晖如今已入我掌中,他是個影子,我又給了他身子,他隻能聽我的……三郎,現在我們遠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祝蓬萊哀聲道:“姐姐,打住吧。金吾衛曾在都尉帳下,有他的舊情在,不靠範汝晖咱們也成。”
長樂冷笑道:“禁衛都吃活人糧,虞山銘死了,誰做将軍誰最大。我算什麼?皇帝厭棄的庶女,還是虞山銘留下的寡婦?隻有範汝晖。”
“隻有範汝晖肯援手,金吾衛才是我們的人。”
祝蓬萊急聲叫道:“姐姐,你信我,你交我出去,咱們裡應外合,搏最後一次!我還活着,我不能叫你去做秦灼!”
“三郎,”長樂輕聲喚他,“秦溫吉也還活着。”
祝蓬萊無話可說。
“我拿的主意,你勸不了我。”長樂将大氅裹嚴,“我去沐浴,你現在去找孟蘅。不要把我和範汝晖的事講給她——快去,除非你想我現在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