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不說話。
岑知簡突然察覺蕭恒高超的語言之術。他對梅道然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帶”秦灼去吃飯。梅道然哪怕再敏銳,也無法從這樣目的性直指秦灼的障眼法中看出破綻。
蕭恒支開的不隻秦灼,還有梅道然。
梅道然并不知道,蕭恒将唯一生還的機會“讓”給自己。
那隻手懸筆許久,墨水濺落紙頁,啪嗒一聲。
晨光裡,蕭恒後退一步,到一個岑知簡看來身形模糊的位置。接着,他躬身抱拳,一揖到底。
“我想活,望岑郎救我。”
***
秦灼還真聽了蕭恒的話,和梅道然一塊去吃早飯。餅子他素來愛泡粥吃,這次卻撕了撕直接塞入口。梅道然看着膽戰心驚,覺得他不像吃餅,恨得像咬蕭恒的肉。
梅道然不摻和,也不勸,勸的事得蕭恒來,又不是他老婆。粥餅吃了一半,突然聽見外頭喧嘩,唐東遊打帳進來,瞭了一圈,“将……将軍呢?”
秦灼撣掉餅渣,聲音倒很平靜,問:“什麼事?”
唐東遊忙抱一抱拳,說:“兵器有點問題。”
秦灼擦了把手站起來,“去瞧瞧,邊走邊說。”
唐東遊忙打起帳子請他出來,往辎重隊前去,愁眉苦臉道:“咱們進來新募了不少兵,家夥什就不夠用。剿匪繳來的又都是些破銅爛鐵,比劃兩下子還成,真上陣殺敵哪裡拿得出手?前一段下雨,不少手柄都鏽壞了,咱們的戰士上陣殺敵卻沒有家夥,士氣再壯也不頂用啊!”
秦灼拿了把劍瞧,又挑了把刀,眉頭皺得更緊,問:“誰負責采辦辎重?”
盛昂低頭抱拳,說:“由卑職負責。”
上次虎贲軍和潮州營沖突,盛昂帶頭鬧事,被蕭恒罰去料理後方。軍令如山,說不叫他上陣就不讓他上陣。盛昂雖不願,但蕭恒已然對他網開一面,他無可争辯,隻得認罰。
秦灼先說:“大梁律明文規定,嚴禁民間鍛造兵器。要你料理此務,着實辛苦。”
盛昂忙說:“少公言重。”
秦灼放下手中兵刀,“民間購刀艱難,你都是走什麼渠道?”
盛昂道:“還能有什麼辦法,隻能咱們自己開爐打鐵,反正現在潮州柳州的地界是将軍說了算。但難就難在,咱們這邊既沒有銅礦又沒有鐵礦,要大規模鍛煉兵器,實在難啊!從前剿匪拿來的東西也不頂用,但有總比沒有強,湊合過吧。”
“兵器是将士的性命,這事沒法湊合。”秦灼說,“将軍一向重視軍械,雖說大部分武器是咱們自己來打,但一直從外頭購置精銅精鐵。材料上好,怎麼會出這麼差的兵器?”
盛昂撓撓頭,“這事卑職就不清楚了,卑職隻管看着家夥。”
秦灼思忖片刻,“藍衣,把賬調來我看。”
梅道然給他找來軍營賬簿,秦灼沒翻兩頁就攢起眉頭,問:“這賬都是誰在管?”
盛昂說:“咱們也不認字,是從前柳州州府的幾個師爺。”
“柳州州府。”秦灼将簿子一合,冷笑一聲,“是我疏忽,隻顧着前線,裡頭是該拾掇拾掇了。”
他拾起馬鞭快步走出,冷聲叫道:“藍衣,帶一支虎贲,陪我走一趟。”
三日之内,秦灼快馬趕回州府、動用私刑審訊柳州故吏的消息兩州皆聞。州府獄中慘叫聲晝夜不絕,直到翌日天亮秦灼才走出來,從梅道然手中接過濕手巾,擦了滿條血手印。當日晌午,柳州府五名屬官貪污軍款、采買劣銅充作精銅之事便出了布告,連帶五人頭顱挂在軍營前一起示衆。
奇怪的是,出了這樣大事,卻一直沒看到蕭恒身影。
秦灼叫人找他,又和梅藍衣算這筆爛賬:這五名柳州官貪款是真,但難以謀取精銅也是真。
梅藍衣歎了口氣:“我剛才也問過,前一段還有從外州采辦材料的路子,現在崔清大軍壓境,敢和潮州柳州交涉都是叛逆,更别說輸送銅鐵兵器了!好的料子,咱們的确沒有門路。”
他話音一落,便掠見秦灼不斷推轉扳指的手指。秦灼面色凝重,不發一言,等他手指一停,才開口說:“我有法子。”
梅道然隐隐覺得這法子會有不小的代價,秦灼已經開口打斷:“這幾天一直不見蕭重光,你去找找他。”
陳子元一直守在旁邊,等梅道然出帳走遠,他立馬從秦灼對面坐下,急聲問:“殿下,你難不成想……”
秦灼說:“叫人聯系羌君,請他這幾日來一趟。崔清圍得嚴,你親自去接應。”
陳子元急聲道:“殿下,你何異于與虎謀皮啊!”
“從前虎贲的兵器一直走的是他的路子,他價擡得高,但質量的确說得過去。更要緊的是,羌地有銅山,還是私礦。這條路子皇帝發覺不了。”秦灼冷嗤一聲,“賀蘭荪雖不愚蠢,但很重利,天子威嚴在邊陲諸侯這裡算不上什麼,他也不很懼怕皇帝之命。我們所需甚衆,如此暴利,他能坐視不理?”
陳子元掙紮片刻,終于從牙縫裡擠出字來:“但他對你仍抱着妄想。”
“他對我怎麼是他的事,我麼,要的就是這買賣要成。我如今不同往日,他也是因利而來,不敢對我耍什麼花樣。”秦灼頓了頓,又道,“這事,瞞着點蕭重光。”
陳子元欲言又止,到底作罷:“成,哪天他帶兵出戰,我請羌君來一趟。”
秦灼默不作聲。
陳子元有點不是滋味,打帳要走,走到帳前又止步轉身,還是道:“殿下,蕭重光是個有氣量的,但醋勁怎麼樣,你得掂量。”
他手撐開半面帳,一隙陽光滑入帳内,将虎頭扳指打如赤金。秦灼推了推,将扳指戴牢,漠然說:“我的醋,他吃得着麼?”
陳子元看他一眼,唉聲歎氣地出了帳,留秦灼再度掉進陰影裡,從頭到尾,隻扳指殘存着豔豔的金光。
***
再見蕭恒人影又到了細柳營叫陣之時,衆人見他心中俱是一驚。
數日不露面,蕭恒似乎哪裡不太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像山上籠了層古怪朦胧的薄霧,真面目更加捉摸不透了。蕭恒隻是臉色微白,精神卻好,其餘一切如舊,隻是唐東遊遞給他馬鞭時碰到他手指,冰得一個哆嗦。
陣前戰鼓已擂,蕭恒迅速問了幾句,聽得秦灼近日手段,回頭往他帳子方向瞭了一眼。卻見帳子拉嚴,沒有半個守衛。
唐東遊忙道:“少公不放心旁人管賬,叫我跟将軍說一聲,他還是先回院子住,在那邊料理賬簿也便宜。還有兩州的政務,因為打仗擱置了忒久,但老百姓還是得過日子,也不能積着不動了。”
如今戰事迫在眉睫,實不是問訊之事。蕭恒點點頭,翻身上馬拔刀。
潮州院中,秦灼憑幾歪坐榻上,握一條月白汗巾,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撥着底下所綴的紅麝珠串,問陳子元:“走了?”
陳子元說:“走了。”
秦灼點點頭,說:“你也去吧。”
陳子元不再多言,抱拳一躬,快步退下。
這天日頭好,陽光落上人身,從他白羅衣上繡了層粼粼金紋。秦灼握着那珠串,輕輕松手,珠子便血珠般從指尖落下,滴滴答答。一爐香焚盡,日光也從頭頂推到鞋尖,院中又複生了響動,馬蹄聲、交談聲、漸近腳步聲。
陳子元再度站在跟前,鬓毛微亂,低聲道:“羌君到了。”
秦灼颔首,“請他進來。”
打簾聲響起,一股蘭麝幽香細細撲來。秦灼沖那方向掀起眼簾,目中忽然滿含哀慕,望着來人,施展出對蕭恒從未有過的千種柔情。
他眷眷喚道:“香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