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聽聞錦水鴛的黑膏買賣時,下的第一個命令是按兵不動。
梅道然知他的意思。英州阿芙蓉流毒已久,販者精明,多是狡兔三窟,這次清剿一旦失敗,想再捏住把柄就難上加難。若不能一網打盡,絕不可輕舉妄動。
錦水鴛香會一事傳入耳,蕭恒也隻是吩咐人嚴加探查,一日三報。他這幾日多從軍營住,便和梅道然一塊回院拿一身換洗衣裳。
兩人還沒到門口,便見有幾個華服錦帽的仆從搬箱而出,這穿着做派絕不是秦灼手底人。
蕭恒從籬笆外勒馬,聽小厮絮絮說道:“這樣大的香會,君上怎的非要帶着秦少公去?”
“啊呀,君上心思玲珑,醉翁之意罷了。秦少公素來忸怩,趁着這好香好酒,方能助君上重溫鴛夢呢。”
“咱們君上有情,隻怕他又不肯。”
“哪由得他肯不肯,那麼指頭大小一丸藥下去,縱是他天山雪也要爛成身下泥。再說,秦少公還能是什麼三貞九烈的貨色?當年他受咱們君上獨寵,可沒今日這些排場。有了些身價,就開始拿喬。”
衆人低聲叽咕,将幾口大箱搬上牛車,也跳上車走了。
槿花簌簌響着,夏過了,花也稀了。白花綠葉錯落後,竹籬笆架成一面羅網,網孔間隙裡,蕭恒一張臉又白又冷。
梅道然見他一動不動,正打着腹稿,蕭恒卻猛地撥轉馬頭,揮鞭就走,所沖正是奔達英州的山道。
梅道然心下發毛,忙追在他馬側,低聲勸道:“他們動作太拖延,這幾句講得太明顯,還正巧叫你聽見,隻怕有圈套!”
蕭恒道:“來不及了。”
梅道然拽住他馬缰,急聲說:“好容易抓到錦水鴛這樣一個大把柄,就這麼打草驚蛇功虧一篑嗎!”
蕭恒不說話,靜靜看向他。
“媽的。”梅道然罵一句,将缰繩掼給他,“把柄丢了就再抓,陪你闖一趟,走吧!”
秦灼車馬早出發了一日,蕭恒一路快馬狂飙,中夜才趕到錦江邊上。一闖進門,就瞧見賀蘭荪遞了個黑丸給秦灼。
他平日諸多冷靜鎮定全然抛到九霄雲外,身比心快,已快刀一擲,将那丸子擊成兩半。
刀聲一響,賓客驚叫聲起,頓時如石投沸水,亂作一團。
樓下,蕭恒卻充耳不聞,胸膛仍劇烈起伏着,擡頭望向秦灼,眼中盡是驚懼後怕之色。
秦灼何曾見過他如此失态,嘴唇微微顫抖,正要開口,餘光便掃到樓下人群之中,數名影子悄然挪步,漸成夾圍之勢。
他忙叫一聲:“香旌。”
“别動氣。”秦灼唇邊迅速銜了笑意,牽住他一隻手,“叫他上來,我同他說。”
十指摩挲,仿若蜜意柔情。指腹下,賀蘭荪腕脈勃勃跳動。
賀蘭荪深深望他一眼,亦含笑道:“請蕭将軍上樓。”
他一出言,樓下影子的确不再妄動。秦灼稍松口氣,心跳尚未平息,已聽得蹬蹬快步上樓之聲。
蕭恒尋常走路從沒有腳步聲。
如此危急關頭,這心念僅瞬息一閃,秦灼再擡眼,蕭恒已經沖了上來。那張臉穿過重重燈籠影,從百裡之外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
鬓角毛躁,嘴唇微幹,仆仆風塵。
賀蘭荪目光從秦灼臉上掠過,最後定在蕭恒面上,仍得體微笑道:“不知蕭将軍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蕭恒不看他,也不答話,俯身将半枚丸子捏在指間。
賀蘭荪瞧他神色,哈哈笑道:“蕭将軍放心,沒有毒。我對少卿一片癡情,就是有毒藥也自己吃了,哪裡舍得傷他一星半點兒。”
說罷,他竟自己撿了剩下一半,丢在口中嚼了。
蕭恒舉在鼻前一嗅,的确是尋常解酒丸藥。
果然圈套。
他顧不上旁的,忙問秦灼:“今晚還有什麼入口的東西?有沒有覺得哪裡難受?”
秦灼有一瞬愣然。
他胸臆裡有一股欲卝望橫沖直撞,叫他突然想給蕭恒一耳光又想歇斯底裡地給他一個擁抱。不是肉卝欲也不是情卝欲,是逼近于恨欲的另一種欲卝望。
餘光裡,賀蘭荪微微卻步;樓下,影子逐漸逼近樓梯。
秦灼轉瞬麻木的大腦陡然醒轉。那張捕獸大網正向蕭恒搖搖欲墜,哪怕他再鋼筋鐵骨,恐怕也隻能落得個粉身碎骨。
怎麼辦?
借口脫逃?卓鳳雄好容易得此良機,怎麼會讓他們出這個門?
魚死網破?樓中加上陳子元梅道然,他們隻有四個人,就算虎贲衛沖殺進來,隻怕賀蘭荪還有後手。
劫持賀蘭荪?那就是徹底撕破臉了。
賀蘭荪是精明之輩,如果隻是兩廂威脅,在利益交互下還能繼續來往。可一旦當衆挾他在刀劍下,複生蠱決計無法弄到手,蕭恒這隻右腕恐怕要徹底廢掉。
當務之急,是穩住賀蘭荪,阻止他動手之念。
蕭恒得馬上離開。
心念一動,秦灼已持住賀蘭荪手腕,仍捏住他腕脈,卻轉過首,對蕭恒淡淡道:“潮州軍務繁忙,将軍還是快些趕回去才好。”
蕭恒道:“一塊走。”
秦灼含笑看他,“将軍沒瞧出來,我正在這邊做客嗎?”
蕭恒視線從他手上刮過,過了半晌,才開口道:“你如果厭煩了,可以直接和我講。但少卿,他真的不行。”
秦灼沒有分毫心力來論此事,怎麼能攆他走怎麼說,“我想同誰好是我自己的事,成嗎?”
“成。但他真的不行。”蕭恒頓了許久,“……他去買了藥,那種藥。”
秦灼說:“我知道。”
蕭恒徹底沉默。
他居然知道。自己待他如何,賀蘭荪待他如何,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