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扳指落在案上,眼中閃過一絲激賞。
從前李寒作詩罵上、轅門矯诏,秦灼隻當他是個有勇無謀的,誰知他的戰場何止文壇,哪限朝堂!
好個李渡白!
李寒眼光轉向秦灼,問:“将軍與少公,曾是同盟?”
秦灼道:“一直是。”
“将軍聽聞少公失蹤後千裡奔襲,險些搭進一條命去。在下也聽聞,少公入羌君的虎穴,是為了給将軍接手。”
秦灼不答話,低頭吃枇杷。
李寒看他一會,又道:“在下聽聞,潮州營和虎贲軍曾多生龃龉,是否屬實?”
蕭恒問李寒:“渡白有什麼想法?”
李寒道:“若要進軍英州,首先要保證不生内亂,後方穩定。依在下瞧,少公是個真情的郎君,虎贲軍卻不是可靠的盟友。”
秦灼掩袖吐掉枇杷核,偏頭看他。
“聽聞二位結盟的初衷是共扛危難,但如今潮州虎贲已然分營,隻是共居一地,兵權卻互不幹涉。此外,兩位都沒敢講遠處的事。”李寒道,“少公若要回秦,隻靠虎贲衆人與令妹尊師麾下,有幾成勝算?”
秦灼不說話,蕭恒手指沾了果子,隻拿掌側輕輕挨着他。
魚死網破的打法,也隻有一半的可能險勝。
秦灼一直按兵不動,正是這個顧慮。
他和蕭恒還不同,蕭恒的民心是中原本土,故而能在潮州西塞白手起家。他卻是一介諸侯寄居他鄉,當地人對南秦沒有歸屬之感,他無法建立起新的忠誠軍隊,隻能招攬舊部在潮州培養。這時候貿然發兵沒有很大的勝算。
所以剿滅賀蘭荪的計劃敲定時,陳子元欲言又止,秦溫吉認為這是昏招一套。
取道羌地無異于宣戰,但現在不是向秦善宣戰的好時機。
李寒将他神色盡收眼底,又問:“但若有将軍發兵作為臂助,勝算幾何?”
秦灼微微一笑,仍不講話。
李寒繼續問:“如果,是皇帝下旨官軍護送,敕令少公回秦正位呢?”
秦灼第一反應是他在發瘋,但他撞着李寒目光。短暫對視後,他轉頭看向蕭恒。
他明白了李寒的意思。
如果蕭恒大勢已成,那蕭恒的命令就是旨意,蕭恒的認可就是正統。如果政權認可才是世俗正義,那秦灼回秦就消除了最後的“不正義”性,這就為南秦倒戈秦善提供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但是。
秦灼笑道:“我聽明白了,李郎醉翁之意,是要我在此役之中,發兵以助蕭将軍。”
李寒道:“這本是盟友之理。”
秦灼将裝果核的碟子撥遠,“李郎先空許承諾,以此要我對英發兵。等蕭将軍正統之後助我歸秦——”
他含笑道:“萬一天不在将軍,我去這一趟,給他殉情嗎?”
“在下所言仍是利益,無關情分。”李寒道,“隻顧牟利,不擔風險,秦少公,這不是盟友之舉。”
李寒看一眼蕭恒,蕭恒眉頭微皺,示意他不要再講。李渡白連皇帝都罵,自然不顧這些,繼續道:“蕭将軍錦水鴛險些喪命可以不論,這同少公入羌取蠱一樣,為的是私人感情,而非盟友利益。但少公遭褚山青兵圍,是将軍發兵救援;虎贲糧草短缺,是将軍撥糧以供。少公危難之際,将軍盡到了盟友的責任,如今将軍有難,也請少公盡一盡相應的義務。”
秦灼笑意未改,“是我求的他?”
李寒可不管他素來腔調,當即指出:“少公的意思,是蕭将軍一廂情願,你隻好卻之不恭嗎?”
“渡白。”蕭恒打斷,“岑氏族人那邊,你去瞧瞧吧。”
李寒拎得清輕重,當即起身一揖,擡起頭,“将軍。”
蕭恒看他。
李寒指了指,“枇杷,現在克化得動了。”
枇杷在秦灼那邊。
蕭恒知他意思,沒有動手。秦灼便将竹籃取過來,伸手遞給他,“都拿去吃吧。這兩日吃完,再放要壞了。”
語罷,秦灼整好衣袖,懶洋洋倚在案上,仍似笑非笑,“渡白放心,我做盟友再首鼠兩端,和蕭将軍到底有段私情。你這樣一心向他,我隻有謝你的份,哪敢怪你。”
還真惱羞成怒了。
不過這怒也是打情罵俏之怒,李寒更不摻和,挎着籃子就掩門出去。
門一閉,蕭恒便拿帕子擦手,撐身站起來。
秦灼支起半個身子,叫他:“你哪去?”
蕭恒道:“睡覺。”
秦灼胸口起伏片刻,說:“你生氣了。”
蕭恒隻說:“我沒有。”
他也不解衣,脫下靴子便側躺在榻上。睡自己的枕,蓋自己的被,給秦灼讓出一個人的位置。
案頭殘燈如豆,燈下一片柔暖之色,秦灼嘴唇被枇杷沁如赤金。碟中果核散落,像從人心上拔下的釘。蕭恒擦手的帕子散落在旁,上頭斑斑金痕,如沾血迹。蕭恒有一顆金子的心。
秦灼從案邊坐了一會,起身吹燈,慢吞吞往床邊走。坐下時才瞧見,蕭恒仍睜着眼睛。秦灼道:“你想說就說。”
蕭恒說:“沒有。”
秦灼冷笑道:“沒有?我倒瞧瞧,你一夜沒有,還能一輩子沒有。”
他也踢鞋上榻,和蕭恒隔了距離掀被躺下。
秦灼頭剛靠枕,便聽蕭恒低聲說:“一輩子。”
他問:“你真有一輩子的打算嗎?”
秦灼心中如蟄,渾身一麻。
蕭恒仍背着身,卻換了話頭,聲音也平和:“我去打英州,你就叫虎贲和秦人全部收拾好,我能勝最好,我敗了,你就往羌地去。新君如今受你們扶持,你妹妹在那邊,還能支撐。若有潮州西塞的殘部投奔,你能藏則藏,真不能……就不能。自古謀逆者衆成事者少,你不信我也應當。”
他沒有後話,靜了聲息,像要睡了。
秦灼也拉緊被子,不再言語。
半晌,方聽見一聲歎息。
蕭恒輕輕道:“但有時候,我很想你能再信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