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娴直起身,正要退出内殿,忽然被叫住。
“少娴,”元熙帝望着他:“你雖為宦,朕卻把你當個小輩看待,朕是信任你的,可朕不知道,朕滅你全家,這麼多年,你可對朕有怨?”
是否因有怨,才要捅破天?
皇帝到底疑了他。
姜少娴擡起頭,望了一眼天顔,又垂下眼簾:“臣是宦,自入宮那日起便無根無蒂,隻是陛下家臣,陛下就是臣的根本,通敵乃刨根之事,罪無可赦,臣萬萬不敢想。”
元熙帝長籲一聲:“若你父親沒有反……”
他忽然止住話,隻疲憊地揮手讓姜少娴離去。
姜少娴拜過後,走出内殿。
他的臉色蒼白一片,一宦者帶着禦醫跑過來,告罪一聲,掀起他的袖子,姜少娴的手臂被熱茶燙紅,起了一串紅色的泡。
禦醫上前,翻出藥箱中的傷藥及銀針:“督主忍耐些,這燙泡不可坐視不理,得刺破了才行。”
銀針接近,姜少娴面色卻越加蒼白,他眼中,尖銳的銀針,禦醫戰戰兢兢接近的臉,重檐庑殿頂下的金龍,門檻旁的圓腹寶瓶……一切的一切全都開始扭曲。
流雲遊走,他好像看到一隻大手扯住他,手的主人聲音含怒,從遙遠的過去傳來:“你是本王之子,豈能因此哭泣?刺破了它!”
姜少娴頭痛欲裂,踉跄幾步,用力眨眨眼,他眼中的一切景象都恢複了原本的形狀,好像從不曾扭曲過一般。
他聽見宦者和禦醫,或關切或驚呼,聲音嘈嘈雜雜,而那個含怒的聲音好似他的幻聽,再也沒出現過。
一股強烈的惡心直沖姜少娴喉嚨,宦者手忙腳亂地呈上唾盂,供他吐了出來。
宦者一下一下撫着他的背,催促禦醫再上前把脈,姜少娴卻把手收了回來:“我近日憂思成疾,易幻聽幻視,給我開些安神之藥便可。”
“那、那燙泡……”禦醫手足無措。
“也不用管,會好的。”他吩咐身邊宦者:“從苗疆那裡再要點藥,新土司……”
話未說完,便遠遠望見宦者領着一人走近。
霍凜一身錦衣衛官服,半片面具遮面,看見姜少娴彎着身子在吐,發出一聲輕諷。
他停在外殿,正卸下雁翎刀交給一旁的宦者。
姜少娴拂了拂衣袍,站起身,走過霍凜身側時問:“魏大人,你殺了謝執玉嗎?”
霍凜側頭看着姜少娴,看着那雙漆黑的,如蛇一般陰冷的眼,慢條斯理問:“我請問姜督主,亂扣罪名是你西廠的強項嗎?”
他冷冷道:“不妨等找到證據,再來找我的事。”
說罷,由宦者指引着進入了内殿。
姜少娴望着魏淩遲的背影消失在緊閉的殿内,一點一點地思索,魏平以命設計西廠護駕不利,誘導羌族使團犯蠢自尋死路,想要憑此把西廠扯下來,他便果斷與謝執玉割席,甚至引咎交出了緝偵之權。
經過方才跟魏淩遲說的兩句話,姜少娴确定謝執玉已經死了,否則魏淩遲聽到他的問話至少該訝異謝執玉死了,而不是問他有沒有證據。
謝執玉的死,要麼是魏淩遲親自動的手,要麼魏淩遲就是知情人。
為什麼?
東西兩廠互鬥這麼多年,姜少娴确信魏平不是斬盡殺絕的人。
殺謝執玉,更像是一場私仇。
而通過抽空謝執玉,這把複仇的刀也逐漸轉向了他,姜少娴并不痛心謝執玉的死,隻是會有些擔憂,魏淩遲會不會從謝執玉身上挖出點不利于他的東西呢?
姜少娴跨出門檻,沿着宮道慢慢走着,他得去官署,他還得處理料草場的事,謝執玉的生死也得追查下去,還有那些令人厭煩的彈劾,許許多多的雜事堆在一起,令他的頭時不時隐隐作痛,更是心生煩躁。
正此時,一西廠錦衣衛快步走來,一封例行書信遞到姜少娴手中。
是從安甯伯府來的信,上面例行彙報着崇嫣前一日的行蹤:去映春齋吃茶,又去了書肆挑粉本圖冊,然後去了成衣鋪子,在鋪子裡待得最久,卻什麼都沒買,兩手空空地回到安甯伯府。
無關政事,隻是他的嫣兒好好待在他劃定的保護圈内,光是這一點,足以讓姜少娴頭不那麼痛了。
崇嫣不喜錦衣衛跟着她,他便隻好松一點,可他果然還是喜歡這種掌控着的感覺,隻有崇嫣在自己眼前,乖乖地躺在掌中,他才會安心。
不止如此。
光是大緻行蹤還不夠,他還想知道更多,她吃了何物,看了何書,見了何人,有沒有用他給予的,有沒有喜他所喜的,有沒有厭他所厭惡的。
他想把他的人手變成他的眼,他的手,哪怕在他不在的地方也可以修剪嫣兒的枝丫,慢慢描摹嫣兒的輪廓。
可是,姜少娴閉了閉眼:不行,做不到。
這些西廠錦衣衛是人,有腦子,有欲念。
他讓他們盯得緊些的話,豈不是也要和他們共享嫣兒的一切?
光是想到這一點,他就想挖了他們的眼睛。
而且,現在的他缺魏淩遲那般得力的人。
東廠自有了魏淩遲後,對他步步緊逼,可逼得太緊,魏淩遲自己也露出些許破綻。
不以真容示人,又擅槍……
圍獵時魏平看魏淩遲樁上表現明顯不喜,是魏淩遲表現不好嗎?
是他表現得太好,暴露了擅長之技。
槍技是魏淩遲的特征,他當魏淩遲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呢,原來也有根。
姜少娴思忖着,吩咐西廠錦衣衛:“去查西北、西南等地所有擅槍術的名家,尤其犯了死罪的……”
姜少娴說着說着,忽然止住話:西北!擅槍術!擅馭馬!
一個荒謬的猜想自他心底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