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面色難看,其中蘇離最甚,他不單擔憂當今局勢,更憂慮蘇淩情況,她為治疫病前往疫區,至今音訊全無。又聞上極教謀逆,想着蘇淩身份,蘇離就揪心難忍,生怕對方出了事。
蘇離擔憂其實不錯,蘇淩趕往河北道,但并未在洛州停留,反是去了恒州,那處疫病最為嚴重,早早被封。按律此刻無人能出入,幸蘇淩有麟嘉帝聖旨令牌,縱是如此,她入其中亦不能出。
蘇淩不大在意,入了恒州就直往病遷坊——得了疫病之人是不得住于家中,而全轉于病遷坊内,以免病情擴散——其中已有不少禦醫醫匠,面上包着層層麻布,除去露雙眼外,瞧不出樣貌身份,亦不知蘇淩情況,就曉她是麟嘉帝特特請來的。
病遷坊早晚用醋與石灰擦拭一遍,甫一進門,就聞濃郁酸臭味,好些百姓散亂躺在地上榻上,衣衫破爛,臉色青黑一片,偶有嘔吐,顯然正承受巨大痛苦,一旦潰爛流膿,便是性命之虞。地上髒污有人處理,可病患身上污穢卻無人敢動,誰知今兒處理了,明兒你是否會患上疫病。
禦醫已用盡法子,一時不得其竅,于蘇淩雖有疑惑,到底抱着一試想法,遂先讓人領蘇淩去一屋内,又命人拿藥材,好叫她辨别病症。
這房中躺了好些重病之人,還有數位禦醫,他們臉上罩着層層麻布,瞧着頗為駭人,縱是如此,依舊能察覺他們愁眉不展,滿面沉重,顯然情形極為糟糕。蘇淩一路走來,心裡已經做了準備,這會兒倒鎮定許多。
此處幾個皆是精壯青年,想來也是,如此情形,老弱婦孺怕也支撐不住。蘇淩略略掃了眼,便坐在床沿,給病患診脈。病患脈象雜亂無章,且含惡化迹象,蘇淩心中已有預料,手指搭在病患腕間,算是摸清情況,也知為何醫者皆困苦模樣,蘇淩也無絲毫把握能治愈。
定定心神,蘇淩詢問病從何起,病患情況,以求尋出根源。她一天兩三趟往返,每日會與其餘醫匠巡查病患,後沐浴更衣在一間屋内談論藥方,試圖用藥尋出救治辦法。
可斟酌布下的方子,效果微乎其微,仍有人因染上疫病死去,病患一位位變多,前來幫忙侍從亦出了事,醫者們卻一籌莫展,束手無策。甚至咬牙下,開出猛烈方子,結果依舊無濟于事。
這些天來,蘇淩眉間凝着沉重,每日歇息一兩個時辰,瞧得旁兒醫匠都勸她再小憩會兒,體虛易被病邪入侵。蘇淩是搖頭拒絕,在那重方開出後,病患情況是好了些,她隐約覺得,破局關鍵就在此處,也推敲開了新方,可惜尚不完善,不足以應對病情。
隻病遷坊氣氛一日比一日凝固,烏雲籠罩恒州,仿佛随時要傾覆。蘇淩每日巡視病遷坊,見病患狀态越來越差,心情愈發焦灼。尤是這時,看門守衛給她遞來一布帛,蘇淩看罷,頓覺不妙,上頭唯有一句話,“蒼穹已墜,陽景已晦。雲宮貴興,混元應盛。中和為成,焱曦在極。”
守衛告知她,這是忽然出現于城中,不知何人在散布,可有愈發多的人傳誦,并已血紅顔料寫下“極”字。恒州刺史雖暫且能壓制,可若疫病遲遲不除,恐遲則生變。
因按以往情況,倘若實是無救,那得疫病州府,會被一把火焚盡,縱然殘酷可卻是保下最多人方法。然哪個人願接受這樣結局,蘇淩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梳理思緒。
有人挑動城中百姓情緒,且那人對官衙與病遷坊極為清楚,可曉得情況是一回,能阻止又是一回。絕望之下,多少人能保持冷靜,蘇淩不得而知,神情冷峻,城中百姓情緒已被引動,稍有不慎必會激發暴動,須及時安撫百姓情緒。
看着桌上剛剛寫好方子,蘇淩下定決心,她去尋了其餘醫者,告知他們她有了方法,可藥性猛烈非常,她之把握不超五成。醫師們面上浮現猶豫之色,而後咬牙同意,現已無了辦法,方子兇險總比幹等着急好,且多日相處,他們早看出蘇淩醫術不凡,願意一搏。
醫者同意了,就尋了個嚴重病患,那是個青年男子,瘦骨嶙峋,眼窩凹陷,嘴唇發紫,嘴巴開裂,口鼻間都帶着股惡臭,顯然是病得厲害。本奄奄一息情況,哪裡懼方子兇險,胡亂點頭同意。
恐是連他們說甚都不清楚,蘇淩心中暗歎,當即将其扶到床榻,又取銀針紮穴,刺激病患身體,使暫且恢複精神。又命侍從煎水備浴,藥材早已抓好,一旁禦醫仔細研究其方:川芎、蒼術、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三次,以洩其汗,加以施針。
再以牡丹五分,皂莢五分炙之,細辛、幹姜、附子各三分,肉桂二分,真珠四分,踯躅四分。搗,篩為散,煎煮服藥。
一番施為,蘇淩額角滲出薄汗,禦醫們也不輕松,配合着煎煮湯藥,觀察男子情況。男子隻覺全身疼痛,腹中有烈火燃燃,似有萬蟲啃噬般難忍,渾身滾燙,最後昏厥過去。
蘇淩皺緊眉頭,伸手探了探男子脈搏,已然平緩許多,心中微松,再開了一副方子。衆人看有麻仁、枳殼、茯苓、黃芩等物,心下明白蘇淩步調,可若是年老體弱之人,如何受得住。心下不免擔憂,但現已無其他方法,隻求能尋着一息微光,到時改進方子亦來得及。
待熬好藥汁,喂男子服下,見其氣息平穩,蘇淩才擦拭額頭細密汗珠,精神松了松,與部分醫者守在男子床邊,餘下的看顧其他病患。因此夜極為重要,蘇淩一夜未眠,守到天亮,滴水未進,疲累不堪,眼睛腫脹,腦袋嗡嗡作響。偏她不能睡,要時常看顧男子情況,防止意外發生。
幸是沒有大礙,脈象雖依舊孱弱,但已經趨向正常,蘇淩懸起來的心放下幾分。又施了次針,喂了碗藥,直至午時,男子悠悠轉醒,原本慘白的面色竟泛起絲絲紅暈,氣息漸漸順暢起來,讓衆人歡喜異常。
見病症控制住,蘇淩終是露出笑容,這是第一例好轉病患,縱不确定是否痊愈,到底有了希望,她道,“再瞧個幾日,若還未有反複,便可全面推廣。藥性是烈了些,還需細細酌量,諸位若有時間,與我一道好生琢磨琢磨。”
衆醫者聞言皆拱手稱是,這麼多日,終于盼到曙光,不論蘇淩說甚都是應的。蘇淩長舒口氣,她站起身,腳下發軟,踉跄一下,試圖站定,然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轟鳴,整個人像飄着,眼前模糊,身軀晃悠,整個人向後倒去,幸而身後人攙扶,才避免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