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但蘇離曉得其中含義,不過怕背後主使殺人滅口,略一思量,颔首間極為鄭重道,“我需進宮一趟,向陛下禀明情況,得了允許,借幾名緝影衛來,再行事,更能順利些。你們二人就暫在此處,莫要出去露面。”
二人不是不知分寸的,縱心急如焚,也知蘇離有理。外頭便也罷了,在京都行止,若不告知麟嘉帝,怕是會被扣上藐視君威之罪名,嚴重者,直接砍腦袋也未可知,“那我們便在此恭候蘇府尹佳音,望不負所托。”
見兩人達成共識,蘇離也不耽擱,當下就入了宮,求見聖上。他本深受聖寵,說有要事禀報,麟嘉帝自不疑慮,當即召他觐見,順帶遣散衆侍從。蘇離站在殿前,将事情始末道出,又請命搜集證據。麟嘉帝聽得皺起眉頭,沉吟片刻後吩咐,“朕準了,但需謹慎行事。”
有此句話,蘇離已然心領神會,當即謝恩,退出殿門。緝影衛是他舊故,又有麟嘉帝允諾,自無不從。
這皇上寵臣,攜親衛辦案,誰敢阻攔,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搜羅出證據。那賬本上記載了不少事情,譬如貪污受賄、結黨營私等,好些與韋家無關,皆是其他官員勾結,貪墨銀錢的罪證。
即便如此,韋家亦倒定了的,單結黨營私一樁,就足夠治罪。這麟嘉帝再聖明,到底是君王,孤家寡人,這大臣勢力盤根錯節,很是能勾起他之忌憚。且韋夷所犯罪孽哪裡是結黨這般簡單,背叛本為帝王最不能容忍的罪狀,遑論他勾結的乃逆黨,妄圖颠覆朝廷,這樣罪名,豈能饒恕!
想來,韋夷也是曉得,被捕時極冷靜,一如往常,粗布衣衫不似個二品高官,背脊挺得筆直,沒半點懼色,在其他官員哭罵求饒聲中極搶眼。有何可懼的,早在做下這決定時,韋夷就清楚這條路會走得艱險萬分,生死榮辱,全在一瞬,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又有何畏懼。
原以為世事就如此了,他将懷着從容淡定直至死亡,然在他入獄第一晚,一切歸于寂靜,他盤坐于地,獄中燃着些許火把,卻不比外頭明月皎潔,一道聲音愕然傳來,“卿倒是悠閑,不知大理寺與刑部因卿之事可謂燈火通明。”
那樣熟悉聲音讓韋夷陡然瞪圓眼睛,不由循聲望去,就見牢房門被打開,來人一襲玄黑長袍,腰系玉佩,頭戴金冠,模樣風姿卓越不減當年,獨氣度愈發凜冽不凡,明是時常看慣模樣,韋夷卻有一陌生感油然而生,恍惚間似是瞧見當初那溫潤雅緻,笑語晏晏的少年。
“罪臣參見陛下。”韋夷收斂心神,叩拜行禮。
“不必多禮,起來吧。”麟嘉帝居高臨下,目光平和,聲音淡漠,仿佛在談論今日天氣如何般随意,“我與韋卿相交數十載,竟不知韋卿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竟敢勾結逆黨,當真令朕刮目相看,隻是不知,韋愛卿欲效忠于誰?”
“陛下既然都知道,又何苦再來審問罪臣。”韋夷垂下頭,掩住眼中複雜難辨神情,卻聽得一聲輕歎,“韋夷,這麼些年了,我自認這皇帝做的還算稱職,待你亦不薄。倘若那時當真是皇兄得了天下,他可能做得比朕更好,叫你如此甘願輔佐于他?”
那聲輕歎仿佛将過往數十年光陰拉回眼前,韋夷不禁閉上雙眸,良久才啞聲道,“論文治、論武功,太子他确不如陛下,論心計、論城府,他也遠不及您。隻是……世上總有先來後到,太子他對臣有知遇之恩,若無他提拔,韋夷怕是還困于鄉野,碌碌無為,臣不能忘恩負義,辜負太子對臣的期盼。”
韋夷口中太子,乃是麟嘉帝大哥,曾謀逆自缢的愍太子言啟,亦為韋夷舊主。麟嘉帝當年就知韋夷略有迂腐,然才幹實是不俗,因而未曾怪罪,留他至今。不曾想,這般多年過去,他仍念着舊主,麟嘉帝不由搖頭,“韋夷啊韋夷,你倒忠肝義膽,可惜卻是個糊塗人。”
“是嗎?許是臣當真糊塗吧,但臣并不後悔。”韋夷擡眼,目光坦蕩,追随麟嘉帝多年,他如何不知對方能力,論胸襟、手段、智謀、城府……太子比不得他,現那愍太子之子,更是差之千裡,“您一向耳聰目明,他們何時來,何時聯絡臣,應都在您之掌握。”
一開始結局早已注定,不過是無妄者的徒勞掙紮,可他一生坦蕩,唯獨欠了太子恩德,若無太子提攜,他斷然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權勢。若非風良娣苦勸,以遺子為由,他早随太子而去,故縱知這計劃會叫他身陷囹圄,他依舊願赴湯蹈火。
“愚與忠本就一線之隔,朕原以為你瞧得清。”麟嘉帝歎息,頗覺惋惜。他一直知這位耿直老臣,迂腐間透着精明睿智,不然怎能以寒門之身走到如今之位,隻是有些事看得透徹,卻又放不下。
“陛下仁慈厚德,韋夷銘記于心。”韋夷低下頭,不再言語,他許當真愚忠,卻并非不懂,可太子待他恩重如山,他不願辜負,“臣隻求問心無愧。”
“罷了。”麟嘉帝搖首,他清楚韋夷性情,更知他心如磐石,其志不移。故淡淡瞧着他,聲音飄忽而落,像是穿越虛空,缥缈又遙遠,“我來此,為問一事,你可是故意叫你那女兒發現此事,好借她之口告于我?”
“陛下英明,臣不該欺瞞陛下。”韋夷沉默片刻,終于承認,他不悔自己所為,然對獨女是有疼愛之心。在知居廣被抓、疫病得治時,他就知不好,甚不用去瞧河北道消息——赈災錢糧定是到了的,麟嘉帝并非為除政敵,不顧百姓之人,不過是他們還蒙在鼓中,以為屍殍遍野,是可利用機會。
做出這等事,早違了當初為民之意,韋夷一心求死,可不願牽連女兒,便尋時機叫韋若曉得此事。亦叫他欣慰,他女兒果真很好,明事理,清是非,也知報國,哪怕違法作亂的是她父,也未曾有半分動搖,反直言告發。許旁人會覺韋若薄涼,可韋夷覺正正好,人生在世,有底線可守,有原則可堅,方不負為人一遭。
“我明白你意思,朕不會牽連他人,且會保全她。”麟嘉帝緩慢阖眼,無數遺憾憤怒終化成句歎息,須臾他睜開眼,眸色冷厲似冰,“隻要她安守本分,朕便不會動她。但,朕要你回答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