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的模糊,但晚檸一下明白,一家人侍奉兩家勢力,這本是世家拿手好戲。當初先朝滅亡,群雄并起,好些勢力裡,都有世家子,仔細數數不準還是兄弟,若勝了,為主家主脈,若敗了,則坦然赴死,好保家族長治久安。
邊沛老而彌辣,自不會全賭在風知遙上,定要留條後路,言冀嬴得天下,他完全可再生一子,傳承血脈。麟嘉帝勝利,那華皓護天元宗不敗,倒是不錯主意,說得上思慮周全。
晚檸暗地思量,又有毛骨悚然感,此次牽連勢力極廣,江湖有天元宗、廉家廉肇、以及原就屬前朝的無妄教;朝堂中則以齊王、韋夷、段軒為首,好些朝臣皆在其中;面上玉旗軍助陣,暗中又有“碎”這等叫人咬牙切齒之毒瘤組織,包含“惜淚”在内殺手聚集麾下,細細數來簡直觸目驚心,看似和諧大陳中,内裡卻暗潮洶湧。
這是場豪賭,輸赢不知其數,赢了榮光萬千,輸了萬劫不複。可惜他們賭輸了,晚檸歎息,幸是賭輸了,不然現成階下囚的,不準就是她了。
“還有一事,失蹤官銀尋着了。”張澤淡淡道,晚檸不曾聽到這消息,趕忙擡眸,張澤繼續道,“在上極教處尋着了,花了好些,到底還剩了些。不過此次牽連大臣甚多,皆是抄家斬首,這花掉銀錢輕易可補上。”
謀反需要花錢地方不少,培植心腹、攏絡大臣,包括義軍花銷都是吞金獸,縱有“碎”亦難支撐。難怪風知遙甯暴露韋夷,仍要取了這百萬銀錢,恐不止銀錢,還有那些糧食,隻朝堂官員看得緊,沒叫人得手。晚檸颔首,心中稍松,此事算告一段落,雖還留個尾巴——玉旗軍尚未剿滅。
不過叛軍首領已被拿下,餘下烏合之衆,掀不起什麼浪花來。果不其然,時孟很是興奮提起她爹送家書來,已收服五州,兩州殘兵還在負隅頑抗,垂死掙紮而已。
商議着待衛國公回來,該如何慶賀,這麟嘉帝稿賞三軍是朝堂封賞,她這個做女兒的也該付出心意。時孟本就精神十足,聊起來沒完沒了,幸張澤有數,瞧晚檸面色不好,催促着結束話題,時孟才作罷,又囑咐晚檸早點歇息。
晚檸應了,也顧及身體,目送二人離去後,閉目養神。她原想,人都來了遍,後頭因沒人了,熟料韋若接連幾日都來瞧她,縱坐得時候不長,叫她歎息之餘,不由心疼,韋夷事情,終讓韋若難以忘懷,生怕又失一重要之人,唯每日來看看晚檸,方有真實感,她仍活着,并未離去。
這一晃眼,便是七月,傷好得差不多,躺的骨子酥軟的晚檸被允出門,但因麟嘉帝命人前來看望過,晚檸需進宮謝恩。這剛一出門,就見崔朔在外頭守着,這麼些日子,崔朔來瞧她時候不多。一是名節緣故,縱定了親也不能時常見面,于晚檸名聲不好;二因崔朔心頭恐慌,他頭次怕自己命格,是否當真克妻?命格玄乎,且無迹可循,因此心頭越發沉重,也越加小心翼翼。
晚檸清楚其中關竅,更看懂他眉間隐憂,上前與之十指相扣,“何苦避着我,命格之事不過世人妄言,即便為真,我福大命大,定不會有事。你看此次再兇險,我不同樣過來了,說明我八字是硬的,連抱雲寺高僧都道我們天作之合,定能長相厮守!”
這話讓崔朔心中稍緩,他情感從來是隐秘的,所以他很慶幸晚檸懂得,懂得他那難以明言的愛意。笑容淺淡,崔朔握緊她手,“嗯,我們時候長着,日後都會順遂平安。”
晚檸一愣,旋即莞爾,心中溢出些許歡喜,二人相看不言,但情誼在其中流轉。眼見這朝陽西移,崔朔合抱晚檸上馬車,假作車夫,幫着趕馬啟程,往那巍峨宮城而去,一路靜谧,隻聞馬蹄踏在石闆路上。
論理,尋常馬車不能駛入宮中,隻言汐早早派了人前來等候,恭敬将馬車引至偏殿。言汐早知晚檸今日會進宮,正立于台階之上,俯瞰腳下宮阙樓閣,難得一襲紅衣格外醒目,面色雖仍蒼白,眸中色彩卻比數月前鮮活,“水衡。”
言汐走近,嘴角揚起笑意,可眼眶濕潤,語調哽咽,“無事,無事就好。”
縱看過晚檸,言汐仍是愧疚擔憂,然她這身子時好時壞,叫她不能輕易出宮,幸是晚檸無事,否則她必悔恨莫及。晚檸扶住她肩,笑道:“我好得很,莫擔心。倒是你,我聽十一說,府尹要求陛下賜婚?”
言汐臉頰泛起薄紅,用極低聲音應了聲,含羞道,“嗯,他問過我意思,我也答應了,水衡,這簡直是夢般。清甯真人道我能活下去,他亦與我有一樣心思,我……我總覺得像在做夢。”
雙手絞着裙擺,言汐流露出幾分忐忑,一切來得太快、太好,總有不真實之感。晚檸抿唇,輕拍她手背,溫柔道,“莫要擔心,老天爺總是公平的。”
“嗯,謝謝!”言汐淚痕滿面,似雲遞來帕子,輕拭淚痕,又展顔一笑,“瞧我這記性,水衡是來謝恩的,我叫杏雨探了阿爹所在,說是在太液池,你随我來吧,我與你一道。”
晚檸跟着言汐,沿蜿蜒曲折遊廊穿行,偶遇上巡邏侍衛,紛紛拱手請安,言汐微微颔首,示意免禮。走出遊廊,前面開闊起來,竟是一汪碧波蕩漾湖泊。湖畔亭台樓榭錯落有緻,湖邊修建木橋通向對岸,橋下錦鯉躍動。
再遙遙一望,便見遠處有人影浮動,麟嘉帝一身常服黑衣負手站立,側面輪廓冷峻,帶着威儀。而一旁坐着的卻是蘇淩,青衣道袍,飄逸出塵,淡漠溫和。這二人都氣度非凡,一個端凝肅穆,一個灑脫閑适,竟也相得益彰,互成襯托。
麟嘉帝定定凝視蘇淩,過去這般多年,她一如初見,溫潤似白玉華澤,清隽雅緻,風姿綽約,眼眸明亮澄澈,不染塵埃。他心裡情緒複雜,愧疚、懊惱、遺憾、種種交織在一起,令他胸口悶痛不止,甚有一沖動,将她留下,再不分離。
蘇淩身披霞光,耀眼奪目,迎上他目光,神情清淡疏離,“陛下,是有話對臣說?”
那樣生疏恭敬稱呼,仿佛盆冰水兜頭澆下,叫麟嘉帝渾身血液僵硬。他收斂表情,壓制下滿腔酸澀,恢複帝王威儀,淡淡道,“我隻想問下真人,治療時疫法子,能否傳承開來。”
“陛下放心。”蘇淩挑眉,含笑道,“我已着手整理藥方,撰寫醫書,最多半載時間,就可傳于衆人。當然,陛下若覺時間過長,也不打緊,我可先教授給太醫署諸位禦醫,想來妨礙不了甚事。”
“你打算留在京都?”麟嘉帝眼眸一亮,心頭升騰希冀,歡喜看向蘇淩。蘇淩颔首,語氣平和,“是,臣打算在京城留段時日,公主病症需花費時間仔細養着,若趕往輕雲谷不免過于遙遠颠簸,于公主情況适得其反。為了我那不成器兄弟,臣需在京都逗留兩至三年,直到公主痊愈。”
聽聞她願留京中,麟嘉帝心緒雀躍,可聽完後頭話,又覺失落,不禁安慰自己,兩三年已是極長,他該滿足。遂不再糾纏,與蘇淩閑閑聊起其他,二人談笑間,仿佛天地隻剩這二位,周遭景緻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這想法初初浮起,晚檸愕然一驚,隻覺可笑,麟嘉帝不好女色世人皆知,對崔後亦是敬重有餘,少見情誼。她怎會生出這樣荒誕念頭,晚檸搖頭歎息,但許是她目光灼灼,叫麟嘉帝察覺有人窺視,微微蹙眉,麟嘉帝收攝心神,回眸看去。
衆人趕忙上前行禮,晚檸垂眸掩飾,并未顯露異常,麟嘉帝也不糾纏此事,未有提起。
松氣,晚檸拱手表明來謝恩,麟嘉帝挑眉笑道,“我不過随意命人前去探望,何須如此鄭重。”
晚檸一怔,不知如何回話,隻得笑了笑,“陛下恩德,臣女銘感五内,何談鄭重不鄭重,陛下折煞臣女了。”
“伶牙俐齒,不過倒是好事。”麟嘉帝朗然笑罵,對上晚檸不解神情,他頓了頓道,“此次大案,他人倒好賞賜,唯獨你們幾個叫朕難以抉擇,故朕幾日前問了時家丫頭想要何物,她道想縱橫沙場。朕幾番思量,許了她與那張家小子一塊趕往北疆為兵,待歸期回京,再另行封賞。”
“而卿救了朕愛女,朕更不能厚此薄彼,德祿,宣诏!”麟嘉帝沉喝,轉瞬便見名宦官捧着聖旨從後頭折來,高唱聖谕,“應天順時,受茲明命;
蓋為士者知其身必達,故自愛重而不肯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貴期之,以待其用。豈有矢石之間,不辨貴賤;庸勳之次,便有等差。以此論功,将何以勸?賞宜從重,吾其與之。太原王氏晚檸,表德優賢,其書五車,故今特命為京兆府錄事,授職之後,宜勤是職,毋怠。麟嘉二十三載七月十一日行。”
這诏書不長,德祿又字句铿锵,聲音洪亮,仍叫晚檸愣怔,京兆府錄事雖不過從九品小官,卻到底是正經官職,而非所謂後宮女官。這是天大殊榮,縱瞧着位卑,亦是最為艱難紮實第一步。晚檸壓制跌宕難言心神,朗聲行禮,“臣遵旨。”
雙手高舉接過了那卷明黃綢緞,并不沉重份量,落入手中有千斤之墜,綿軟柔滑在指間輕盈流淌,晚檸低着頭,平靜無波臉孔露出淺笑,眼眶漸漸濕熱。這步踏進,再沒回頭路,但這是她汲汲營營,所求甚切初始,哪怕前途荊棘密布刀山火海,她也甘之如饴。
晚檸站直身,朝麟嘉帝行一大禮,再擡頭,淚珠已悄然滾落,無人察覺。唯見她背脊筆挺,神态堅韌剛毅,這刻,她似即将翺翔于空中雄鷹,在山崖之上迎接屬于她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