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漆此人,雖陰晴不定,難以捉摸,且有時不太說人話,終歸辦事還算靠譜。
他異想天開要徹底颠覆此處延續了不知多少萬年的法則,構建全新的體系,此人竟也願意花費心思和精力陪他認真胡鬧,将之前的變革逐漸推行、實施、鞏固。他天天泡在軍營,此人就将天璇鎮一應事務都擔了。
鎮上貧瘠,沒有太多适合耕種的地方,可供狩獵的野獸也并不算多,墨漆居然也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最大限度做到了自給自足。
除此之外,他甚至每每指點着暫且輪休的青壯年們突然闖到别人的地盤上獵殺野獸,得手就撤,來去如風,堪稱神出鬼沒。
其路線之出人意料,行事之詭異老練,不免令謝重珩有時錯覺此人在進入往生域之前,怕不是正好幹的沒本的買賣。
如同墨漆當初的推斷,做慣了人,就再也當不回畜了。
幽影們從前日夜勞作,卻連個屬于自己的睡覺之處都沒有,往往數十人擠在一間草棚裡,能分到幾口食物都全看頭目心情,如今卻勞有所得、多勞多得,有了自己的财物甚至住所。
衆人從最初的抵觸、疑慮,進而将信将疑,進而習慣,如今已經逐漸從心裡認同了新的制度和法則,幹勁十足,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天璇鎮上下崇敬不已,盡皆尊稱他為“先生”。相較之下,竟比謝重珩順利得多。
隻是二人之間終究像是隔了層無形的屏障,難得見一面,卻俱都是公事公辦,來去匆匆,絕無多言。
這些時日倒是沒有别的勢力意圖搞事,相對和平了一陣。但随着時間推移,另一個問題擺在了謝重珩眼前:如今整個天璇鎮的青壯年都分批征進了軍營輪流訓練,原有的裝備遠遠不夠,從哪再去弄到足夠的兵器甚至制式兵器?
借着匆匆碰面互通情況的機會,他将問題告訴了墨漆,請他務必留意此事。
淩晨時分,謝重珩帶着挑選出來的幾名相對可信、伶俐的副手和擅長制衣的女幽影,仍在憑記憶構畫大昭軍|隊的制式甲胄圖樣,拆解尺寸規格。
營帳中流轉的鬼氣怨念倏而一蕩,帶得燭火微微跳了幾跳。
青年握筆的手一頓,擡眼就見皓發素衫的瘦削身影一半掩在陰影中,一半顯在火光下,仿似一腳踏在人間,一腳陷在幽冥。
一念神,一念魔。
哪怕主帳隻是一間簡陋的木架草房,八方來風,也是軍營重地。謝重珩軍令嚴明,未經通傳,不得擅入,全鎮無人敢違背,除了墨漆。
副手和女幽影們垂着頭,也不知是不敢看他,還是壓根沒察覺他的到來。墨漆彷如不覺,隻遞了個眼色。
他夤夜前來,謝重珩以為出了什麼事,便囑咐下屬們繼續,自己跟了出去,邊走邊公事公辦地問:“怎麼的?可是隔壁哪個鎮讓你搶得無法忍受,準備開戰了?”
墨漆道:“不是。”片刻,又懶散道,“你上次給的種子,種出來了一些。帶你去看看。”
謝重珩有點無語。
他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一堆事情亟待處理,哪有工夫陪他去看莊稼!但轉頭一想,這畢竟是大昭的種子第一次在這片鬼域中生根發芽,于是打起精神耐着性子一起去了。
幸而地方并不遠。墨漆提着燈籠照過去,但見一片嶙峋的星鐵精石間,間雜着巴掌大的幾塊土地。
不同的地塊上,已然灌漿的飽滿麥穗嚣張地支棱着芒刺,肥厚的青菜葉片舒展蔥茏,止血草的幼苗淺淺伏在地上,絨密可愛,聚靈木隻有一棵,枝葉扶疏。
陰風鬼氣中,深濃夜色下,顯出莊重的綠色,生機勃勃的模樣。
他觑着“宋鎮主”的神色,索性将燈籠一遞:“給你,看得清楚點。”
謝重珩從了他的指教,仔細看了這些長勢喜人的莊稼藥材一回,心裡無端輕松不少,又覺出他有意修好的态度,長久的疲累和橫亘在二人之間的無形的屏障似乎都消解了些。
自上次不歡而散後,這還是二人第一次如此坦然自在地獨處。
他也不端着架子,緩下情緒,将燈籠還回去,一邊笑道:“先生辛苦。我原以為往生域南境難以種出作物,想不到還是有希望的。”
墨漆伸手去接,卻不知怎的居然沒接住。鐵制的挑杆驟然砸在星鐵精石上,發出極清脆的金鐵敲擊之聲,悠長嗡鳴,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謝重珩一頓,須臾,竟蹲下去,也不管滾地熄滅的燈籠了,直接伸手摸上了岩石。來回摸了片刻,仍不确定,又摸索着撿起燈籠挑杆,用了些技巧敲了幾下。
墨漆看了兩眼,唇角一點高深莫測的笑意一閃而逝,将他一把拖起來,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你魇住了?”
青年沒理他,被他抓在指掌間的小臂緊緊繃着,呼吸粗重而急促,顯然在極力壓抑着某種情緒。
過了會,他終于勉力克制着,反握住他的手,微微顫着嗓音,極輕地道:“也許,我們的兵器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