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咬着牙,遏止着眼底的酸澀熱脹之意,恨恨地想:那人實在……粗暴過了頭,同他精緻溫柔的外表着實沾不上邊。
這樣一想好像更令人氣憤難忍了。不慎牽動内傷,謝重珩差點又想吐血,隻得喘息着,盡力平複心緒。
不說他這位盟友長着一副颠倒衆生的面容,往生域内外,想要什麼樣的人沒有。隻說此人冷血無情,也許根本連心都沒有,這麼多年并無逾矩之處。如果不是實在喪失了神智被逼無奈,未必真願意同他如何。
大家都是男人。他若太過糾結于此,反倒顯得自己要麼過分計較,要麼心裡有鬼,對人起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墨漆擁着他,仍在他耳邊緩聲低語:“……抱歉,都是我的責任,你想怎樣還回來都行。”
正在氣頭上的人勉強忍耐着滿身難以啟齒的痛苦,虛弱地從盟友懷裡掙開,聞言紅着眼睛瞪去一眼,本能嗆了句:“換我也對你這麼粗暴,讓你幾番死去活來,你又當如何?”
一句話畢,兩人都一時怔愣住,互相看着。房間裡詭異地靜了須臾,呼吸可聞。
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的什麼,謝重珩更加絕望。
上次攪在一起是命運捉弄,他若果真照樣報複回去,卻是有意為之。
這麼說不僅顯得他果然有旁的想法,且聲嗓虛軟無力,毫無氣勢,聽上去更像是對對方技藝太爛、全然不知體貼的抱怨。
他耳根紅透,咬牙硬撐着想找補回一點臉面,心神混沌之下一時口不擇言:“我是想說,以後你對别人還是溫柔一點,不是誰都受得了你這般折騰……”
簡直越描越黑。本就虛弱的聲音逐漸消失,謝重珩終于再也說不下去。
今日算是裡子面子都砸了個粉碎,活了兩世都沒這麼丢人過。絕望的青年默默扯過被子,連頭頂都一并蓋上,恨不能就此将自己埋了。
墨漆真心想笑,又顧着這一笑會徹底将人點炸了,隻好竭力忍着,将他剝出來。
看着慣常長刀浴血的強悍男人強行壓抑着憤怒和羞恥,忍得一雙原本明如寒星的杏眼都彌漫着蒙蒙水霧,眼眶泛紅,卻無處發作的屈辱模樣,他骨子裡屬于妖的暴虐和毀滅的天性又有些蠢蠢欲動。再想起從前的幻夢、想象,和不久前的真實滋味,喉結忍不住劇烈地上下一滑。
但心軟和理智終究占了上風。
他将人重新攏在懷裡,伸出手指,安撫一般,輕輕摩挲着他潮濕泛紅的眼尾,依然是溫柔含笑的清潤聲嗓:“我說了,隻要你能消氣,怎樣都行。”
略略一頓,接着道,“你若是不嫌棄,以後我就跟了你。”
凝霜長睫緩慢地阖上又睜開,是認命的模樣。
罷了。雖然明知謝重珩不會接受鳳曦之外的人,哪怕是曾與他相攜相伴數十年的墨漆這個身份,但說到底,他用那般下作的手段将人禍害得死去活來,萬一,萬一,那人果然有半點要他負責的意思,他也絕不推诿。
隻是不可能對他生出感情而已。
當初決定下手之前,他是萬萬沒想過會失手,甚至有可能将自己都給套進去了。
謝重珩卻完全不知道他這些彎彎繞,被他這話吓得猛地一震。
他沉默許久,獨自咽下滿心屈辱和怒火,終是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算了。怪不着誰。都是意外,負責什麼的更是無從說起,都别放在心上。就這樣吧。”
退一萬步想,跟墨漆這一場總比跟其餘亂七八糟的東西強點,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謝重珩竭力開解着自己,想想又擡起眼睫仰望着他,認真道:“我不敢嫌棄你,隻是實在不必。況且我也并不喜歡男人。”
隻是他放不下的那個人正好是個男人而已。
他的心早就滿了,一部分是家族,一部分是鳳曦,再沒有第二個人的位置。給不了人感情,又何苦因了一場風月露水,平白将人耗着。
方才小幅度的掙紮讓他枯槁面容上都染上了些許血色,略略顯出這麼長時間以來,幾乎從他身上消散了的生機。墨漆不自覺地伸手輕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頰,柔聲道:“都聽你的,我不勉強你。”
“但隻要我不死,我的話都作數。你什麼時候改了主意,随時都可以告訴我。”
經曆一場曲折後,他終于發現,他還是喜歡看他明朗如光、充滿活力的模樣。
喜歡。
大約是這段時間磨砺出了超級好的忍耐力和脾氣,這個念頭突兀地出現在腦海裡,墨漆卻并不如從前那般暴怒和抗拒,甚至好像沒覺着有什麼不對勁。
七世以來,似乎終究有什麼在長久的蓄積、一點一點不為人所知的改變中,略略顯出了不同的模樣。
因着一身裡裡外外的傷,身體又拖到十分虛弱,謝重珩恢複得很慢。墨漆不讓他外出,短時間内隻能在明光園靜養。
他無法往來奔波于各軍營之間,卻不放心軍中事務,便俱由營長們各自彙總所轄範圍内的要事,每兩日遣副手馭着飛蜥飛蝠,赴朱雀宮回禀一次。
早年在永安,作為謝氏嫡系子弟存在時,雖說為規制所限,他也曾被束縛在謝氏府與永安學宮,但終歸,每年的實訓期時,還有出入軍營的機會。離開王都,特别是進入往生域後,更是如同脫缰的野馬,任憑他在其中縱橫往來,橫刀向天。危險之外,更有熱血豪情,好不潇灑。
但現在,謝重珩連個園子都出不了,十分之難捱。
如他這種人,天生就該馳騁疆場,而不是局限于某處宮室中。他憋屈不已,又沒有辦法,隻恨自己這副身子太過脆弱,那半蛇半人的怪物功法太過詭異狠毒。
他白天也經常困乏到不知不覺睡着。墨漆有嚴令,任何人不得攪擾他,連牆上的曆法牌都被禁了報時功能,往往導緻他一覺醒來,前來禀事的副手們早已等候多時。
那天下午謝重珩醒得早些,一看窗外的光影,還是睡過頭了,便自行起身收拾妥當,前往隔着幾個房間的臨時議事處。
穿過連廊,尚未靠近,就聽見内裡傳出一陣壓抑而激烈的争論,嘤嗡難辨,好不熱鬧。
聯系到近來副手們看他時似有千言萬語的目光,就差腦門上明晃晃地寫上“我想問你點八卦”,待他問起,卻又個個遮遮掩掩,裝作若無其事,不免有些古怪。
他自來教養良好,本沒有聽牆角的習慣,但一個蓦然拔高的粗犷聲音仍是随着陰風鬼氣鑽進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