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會見了面，難免尴尬。好在出發在即，再尴尬也無非一時半刻，他也就沒多想。

按計劃，幽影們在大昭的身份，是民間零散镖師，臨時協作組成镖隊，一應文牒也是照此置辦。

因着當年他逃離永安的借口是尋訪民間高人，醫治癡傻之疾，想起前世的謝氏族譜記載，真正的謝重珩随同師尊遊曆天下之事，是個不錯的由頭，他與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幽影鳳不歸需要師徒相稱，假扮外出遊曆的隐士高人，托镖随行的貴客。

這樣萬一身份暴露，也有個說道。

幽影多數面目平平，很适合隐蔽行事。

但其中唯有一人，素衫皓發，雪膚玉容，面目精緻，容顔如畫，眉梢眼角都是缱绻風情，一舉一動皆有風流姿态，安靜時一副清隽高潔的神仙模樣，行動處盡顯勾魂魅惑的妖孽本性，極是打眼。

尤其那雙狹長的狐狸眼，翠碧眼瞳如深淵中的春水，誘得人神魂颠倒。但若果真一頭紮下，卻不免溺斃其中。

與謝重珩記憶中，連面容都模糊不清的師尊鳳曦的眼睛别無二緻。

他依稀記得，此人就是鳳不歸，是負責傳送陣構建的人。

謝重珩出身于大昭六族之首的謝氏，世家之中，多的是各種美人。又因其姑母入宮為昭明帝的妃嫔，自幼就出入宮禁，什麼樣的絕色沒見過。

何況他自己本身就有一副極英俊清雅的姿容，當年謝氏雙璧之一的重珩公子之名，也曾傳響永安的世家貴胄圈子，不是個輕易惑于皮相之人。

但此時見了這人，也不免将目光多停留了一刹。

誰想這幽影也正好與他目光相撞。

即将返回大昭，謝重珩并未穿他慣常的勁裝，而是按照大昭有身份之人的慣例，換上了自離開永安後，就從他生命裡消失了的寬袍大袖。

他一出現，别的幽影盡皆俯首躬身。那人卻隻盯着他，碧色眼瞳中閃過一縷驚豔之色，全然沒有作為下屬面對南境統治者的拘謹和畏縮。

見他看過來，那人微微點頭示意，拖着嗓音同他打招呼：“宋公子。”

略略一頓，唇角漸漸彎出一抹淺淡笑意，散漫地道：“在下，鳳不歸，見過宋公子。日後忝為公子的‘師尊’，還望多多指教。”

謝重珩無端生出些莫名的熟悉感，疑惑地看了他幾眼，正想問點什麼，前來給他們送行的墨漆到了。

來人也是個青年，身形瘦削，溫和中隐含着幾分威儀，端肅大氣、極度尊貴的氣質。

但也許是面目太過沉靜，無端顯出些看盡滄桑的寂寥意味，帶出中年人的穩重和通透，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隻是不知為什麼，明明墨漆是他出生入死多年的盟友，因着某次意外，他們甚至曾有過一場荒誕的風月露水，鳳不歸卻隻是會些法陣術咒，此行派得上重要用場，才被墨漆舉薦給他的，潛意識裡謝重珩卻總覺得盟友說不出的生疏。

相比之下，他更願意信任、親近這個本該陌生的妖孽，仿佛他們已相識相伴多年，他可以無條件地将一切交托給他。

很奇怪的感覺，但他也沒有想那麼多。

他隻是想起族譜中記載，上一世真正的謝重珩是随同墨漆遊曆天下，這一世他借這位祖宗的軀殼行事，卻是同鳳不歸一起。

也許事件的走向已經出現了大的偏差，謝氏的曆史将會就此改寫，他所有的努力終究有所收獲。前路雖坎坷艱辛，但好在希望終于在前方顯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同墨漆單獨在一旁交代最後的幾句話，沒注意到一衆幽影中，那雙狹長的碧色狐狸眼正勾勾纏纏看過來。

青年一頭烏發罕見地用白玉冠和玉簪一絲不苟地束起，身高腿長，肩背筆挺，寬大腰帶束出一把勁韌腰身，外面松松罩了件大氅，風流蘊藉。

看着斯文，并不像個提着陌刀上陣殺敵的将軍，倒更像撫琴執筆的士子。

鳳不歸卻知道，層疊繁複的玄色袍服遮掩下，是一副精壯有力、線條流暢的軀體，骨肉極為勻稱，像是某種身姿優雅的豹類。

他品嘗過咬噬過，生機勃勃，美味可口。

穿起勁裝戰甲，便是縱橫往生域的鐵血戰士。換上寬袍大袖，便是清隽高華的世家公子。

鬼域中百年時光，這是他第一次見謝重珩這副裝束。

雖說從前六世，以墨漆的身份陪他“遊曆”完畢返回永安後，他曾日日見他重珩公子的模樣，從未覺得有什麼令他驚豔之處，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他竟忽然生出了應該多看兩眼的心思。

也許是他那漫長到無趣的生命很可能已經開始進入倒數了，那點殘留的人性作怪，所以對于這個幾乎占據了他所有醒後時光的人，就格外容易生出一絲心軟、留戀。

這麼想着，鳳不歸又看了一會，半眯起凝霜般的眼睫，微微一笑。

幾句話簡單說完，謝重珩轉身行過來。寬大的袍袖迤逦垂落，随着腳步漾出一抹端莊優美的玄色弧度。

重重陰風鬼氣中，他帶着衆人，舉步跨過往生域與靈塵境相通的入口，将他千年後的少年心事、千年前的日漸沉淪、他的神秘盟友、他的未解謎團、他百年的歲月和拼搏、他半生的成就和希望都留在了身後。

沒有回頭。

此去經年。這一步踏出，也許他日還能再會，把酒言歡。也許自此陰陽兩隔，不複相逢。又也許，再度相見之日，便是反目成仇之時。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