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沒教跑,那馬卻來了性子,撒蹄便往前頭追去了。
應憐吓得花容失色,死死地勒缰繩,連着度塵也一頭兒拽,皆拽不住,由着它受驚似的狂奔,一擡眼,終于瞧清,那竟是一人一馬,馬是黑鬃馬,人是黑心人。
——花太歲趙芳庭。
趙芳庭溜溜達達地信步由缰,騎在馬上張望山上動靜。一袋子寶貨沒過出手,他仍是個坐擁寶山的窮光蛋,想着風波鬧定了,再去一趟。
不想打黑裡沖出來二人一馬,鉚定了他便往前來。
他唬了一跳,定睛細看,罵了一句,卻笑起來:“牝馬靠槽,你兩個女嬌娘怎制得了?怎麼,騎了我的馬,想逃?”
完了。兩人同時心一涼。
冤家碰頭,趙芳庭還沒動手,她兩個就要先摔下馬去。
應憐幼時摔過一次馬,猶心有餘悸,這一回趕鴨子上架,恨不得摟了馬脖子發抖。那馬卻親親熱熱地挨上趙芳庭的,又蹭又爬。
度塵也急白了臉,心一橫,腳下猛踢,“走!快走!”
不料想馬吃了疼,聿聿長叫一聲,竟前蹄立起,脖頭一梗,發起兇性來。
也恰此時擋開趙芳庭欲捉來的手,兩方同受了驚,黑馬馱着他竄逃幾步;度塵夾緊馬腹,傾着身好容易穩住身子。
隻苦了應憐,驚叫一聲,一個沒坐穩,呼啦啦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一雙手扒拉亂抓,拽了缰繩,迫那馬頭一歪,回身便咬。
電光火石之迅,她沒被趙芳庭抓着,衣緣縧子卻被馬齒咬着,呲啦從上撕到下。
狼狽地撲到在地,應憐啃了一嘴地草,手心裡也火辣辣地疼,萬幸一拽一咬卸了七八成力,沒傷了去。
人叫馬嘶,在清寂的長夜裡分外突兀。趙芳庭抓了個空,躍下馬來,二度再來擒。度塵情急之下,抄起馬鞭抽他頭臉,怒罵:“幹你何事!為何不放我們一條生路!”
“我隻捉她抵債,你自去便是!”趙芳庭一把接住鞭梢,奪了來,扔在一邊。
應憐渾身冰涼,心頭鼓噪,堕馬這一震,摔得她耳裡嗡嗡直響。
什麼叫捉她抵債?抵誰的債,蓮台寺?
她手肘打晃,強撐着爬起來,慌促無路隻曉得離了度塵往前跑。身後刮定風聲,沒跑出幾步,趙芳庭長手如鈎,便觸及她肩頭。
陡然此時,夜中不知何處,吼來一聲,“趙芳庭——”
倏地嘯聲破空,刺來一物,迫趙芳庭往後一仰,耳根子堪堪擦過一道冰冷,眼前一花,一根禅棍不歪不斜,正釘入身前一寸的地裡,棍頭還彈了兩彈,正拍中他腦門。
應憐被趙芳庭情急中一推,猛地前撲,情知不妙,隻及護住頭臉,預備再啃一嘴塵泥敗草,忽的眼前一昏,卻搭上一雙溫熱的肩臂,那人伸手一護,将她密密環住,穩住她身子。
卻隻一刹那,那雙扶定在肩胛的手被燙着似的,激靈彈開。
應憐腦子裡還懵着,身遭已空了,那條高大身影側旁一抄,提溜個活蹦亂跳的物事便給了一拳。
竟是宗契。
趙芳庭一聲嚎,濃夜裡凄楚得很,“兄弟,你聽我解釋!”
他料定宗契與他一般,脫了空逃出來,聞聽叫聲這才趕到,沒聽着幾句,便想着拿話穩他一穩,到底還要尋個空走脫,否則難保另半邊臉也吃一記老拳。
“潑賊!你倒是說來,捉她作甚?”宗契橫眉怒目,拳攥得鐵硬。
此夜裡無星無月,說來也怪,應憐驟然瞧來,卻見他眉目疏朗分明,連眼底凝聚的清光都映得清楚,立于幾人當中,如頭頂着天、腳踏着地,将巍巍山巒都一并撐了起來。
一陣夜風吹來,肩背發寒,她一個哆嗦,卻見度塵偷摸了那黑馬的缰繩,攢着勁往上爬,還回身向她打眼色,無聲催促:過來!
“我原不知兄弟你如此愛重她,今日見了,便想着把她拿來與你……”趙芳庭摸着被打腫了的半邊臉,哭喪着讨饒,忽手一指:“她們又要逃!”
宗契一驚,猛一回頭,果真,那兩個女娘趁着亂将将上馬。
“你跑什麼!”瞧她鬓髻散亂,身後還挂拉着一大片破衫,宗契情急,三兩步奪了黑馬缰繩,“我又不吃了你!”
這頭一回身,那頭趙芳庭瞅準空子,出溜一個滑步遠了三尺,使開看家的輕功本事,撒開兩腳便逃遠了。
——臨走時還手一撈,将那一大袋寶貨扛了去。
人已經溜了,宗契追也追不上,況手裡還扯着馬缰繩,恐一個撒手,這頭又沒影兒了,正欲說話,便聽應憐顫顫地開口:“我、我跟你去便是,你放她走。”
她人在馬上,定定地下瞧,眸子裡雲霧般結着淺淺的薄淚,臉色發白,看起來十分心灰意冷的模樣;口脂、胭脂都花了,腮上還添了幾道深褐草汁泥巴,宗契明了她的意思,又惱又好笑。
應憐見他不說話,笨手拙腳地便爬下馬,又被度塵死死扯着,兩個看起來像生離死别,倒顯得宗契多十惡不赦似的。
“她一個沙彌尼,夤夜出逃,能逃去哪兒?”宗契無奈,拔了镔鐵棍,又牽了那不情不願的棗紅馬,沉鐵似的壓上去,“久了怕有追兵跟上,有話後頭說,先走!”
畜生欺軟怕硬,方才對着應憐又尥蹶子又撒嘴,這會子隻敢拿蹄子在地上刨幾下,擰巴着也服帖了。
度塵與應憐面面相觑,半晌,猶疑地點點頭,“往西五十裡是我家,咱們快去。”
說着,忽想起一事,解開身背的包袱,抓出一件,一股腦給應憐披了。
“你後背都挂開了!”度塵與她咬耳朵。
應憐一愣,眼見珠光寶氣,卻是那珠衫,所幸夜裡瞧不真切,權且穿着,過後再還。
她低頭系好紐襻帶子,側頭一瞥,卻見宗契直直盯向前,便也往前看了一眼。
空空蕩蕩,夜色深濃,也不知他在看什麼。
“走吧。”她道。
黑馬膘壯,早已骟了的,性情穩重許多,任馱着兩人,教小跑便小跑。應憐松了口氣,趁空搓了搓手,仍火辣辣的。
宗契跟在後頭。
那珠衫穿在她身上有些不倫不類,襟緣下擺被大小不一的珍珠墜得松散,腰處卻被系帶掐出一抹窈窕,遮掩了後背衣衫破處所露的大片肌膚。
方才她猛一下撲來,他不及反應,正摟在那片柔暖的白瓷上,觸感分明,到此時猶留在掌心。
耳根有些薄熱,他暗罵了自己一聲,目光挪開,專心跑馬,手裡缰繩握得更緊,又蹭了那粗裹的麻繩幾下,撇開方才異樣溫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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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黑夜時,總覺長夜無盡;直待天光熹微,樹影、屋舍、遠山輪廓愈發清晰,應憐間隙回首,早已望不見來路,才覺出一夜不過如此短暫,如露水泡影。
她收回目光,卻見了度塵怔怔遠望,似悲似喜,壓着心事一般。
荒野四際,偶有幾方阡陌良田,度塵偶爾會指與她看,“那是王三叔家的田,他家人口最興旺;那是宋婆家的,後被裡正弄去了,因她年老寡居……那一帶,原是我家的,因離屋舍遠,田也不肥,便最先賣了的……”
絮絮叨叨,便離家愈近。還沒望見行人,她忽勒住馬,從随身行囊裡翻出一頂席帽,仔細地扣上,遮了剃發的女僧模樣。
果如前言,五十裡踏在馬蹄下,不過從夜至明而已。待得曉天魚肚泛白,屋瓦間還未見炊煙,幾人撿了僻靜村徑,終在一處低矮老舊的籬笆院牆前歇馬。
應憐環望四周,但見木籬破舊,院門半開;空落落的小院,泥路不整;前中堂屋一間,窗紙已破了,呼啦啦晨風一起,貫進貫出,吹得哨響。
這樣的地方,縱野賊來了,也得兩手空空,罵聲“晦氣”。
度塵卻望了一望,掀開院門,徑去拍堂屋的門,步子急了,席帽簾緣翻飛,露出她隐約似乎哭過的面龐來。
應憐牽了馬,卻沒進屋,隻在院口徘徊;後頭棗紅馬又蹭來,帶了宗契與她立在一處。
山野風涼,卻吹不散他窄短僧衣下汩汩散發的熱意。四面八方的清冽之中,他瞧着她靜默而立的寂寂側影,徒然生出一股子焦躁。
“我并不知那寺有古怪。”半晌,他憋出一句。
應憐将兩三分散亂的鬓發繞至耳後,不言不語地端詳他,不知為何,往常見他如同一截子高塔,或莊肅或怒目,巋然松楓似的,現下彼此相對,卻總覺他多生了幾分粗拙的柔和。
像捧着顆琉璃珠子的熊,幹瞪眼着急,又不敢亂動分毫,生怕一不慎便打碎了琉璃。
一夜行路,她心内早捋順了七八成,隻還尚存幾分疑慮,便問:“那你為何夜間來此,還與那油頭粉面的人一道?”
“你說趙芳庭?”宗契頓了頓,索性将事情原委三言兩語與她說了一遍,隻是略去了想為她計賺些私藏的原委一節。
這做了一半虎頭蛇尾的事,講出來挺丢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