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靜靜聽着,他睨着霍止瘁,似笑非笑道:
“止瘁,我懂了。其實你是想說,我與鄭季一樣,既為人父、為人夫又為人子,管着女子生死榮辱,又得她們依附追随,因此便不應該怪到她們頭上,是麼?”
“舅舅别見怪。楊爹兒在我看來,真的無足輕重。唯有鄭季,定不能輕放了他。”
霍止瘁雖鼓足勇氣說出,但說到此處,仍不免咬着嘴唇,遲疑起來。
“但我也清楚,他到底是舅舅你的生父……”
兩人并肩站在花叢中,隻聽得四周蜂纏蝶戀之聲不時響起,更顯彼此間寂靜。
正當霍止瘁低頭之際,她聽得衛青歎道:
“止瘁,你休要覺得為難。你說得很是!”
霍止瘁擡起頭,隻見衛青眼中滿是感慨之情,注視着自己。
“陛下有汲黯,我如今有止瘁。你不僅能想到這層道理,還能提醒我,我該多謝你才是。”
他說着,已經笑了。“在鄭家這事上頭,咱們都想到一塊兒去啦!”
“當年我蒙陛下聖恩,當上侍中之後,便曾對平陽侯建言,提起鄭家的事。平陽侯便答應我,會讓國中侯相侯尉,詳查此事。”
“後來平陽侯當面告之我,鄭家的姬妾奴仆,有不少人去向過于久遠,因此已經查不出他們是生是死,隻得暫罷。”
“而那時起,凡是被鄭家無故虐打的侍妾下人們,一經查出,平陽侯便會請太守出面,責罰鄭家。勒令出錢賠付給那些苦主,并将奴仆賣身的劵文撕毀,還他們以自由身。”
“鄭季被抓了兩回現行,得太守以律令懲治,已是大大收斂。據平陽侯國的通報,說鄭家最近這七八年裡,再不敢犯事,生怕被人揪到錯處。”
衛青一邊說,一邊凝視着霍止瘁,笑道:
“如何?你現在該放心了吧?”
霍止瘁越聽,那張嘴便越咧越大。
她努力回憶,想起在平陽時市集中聽到的關于鄭家的惡行,都是舊事,未有新惡。
如今兩下裡一合證,果然如衛青所說的那樣。她兩眼發亮,望着對方說道:
“舅舅你真好!這可是件大好事!你做得對!”
霍止瘁見衛青滿臉微笑,不由得問道:
“舅舅,我方才那樣說,你不生氣?”
衛青側着頭尋思一回。“唔,起初聽了是很吃驚,但靜下心來一想,又确實有你的道理。”
“哼,你方才所說,真是大膽!不過,足可見你确實對我說的是心裡話。我如今可算明白,陛下面見汲黯時為何會又怕又敬又離不開他啦!”
“汲黯是大臣?他做了什麼事連皇帝都怕他?”
于是衛青便将汲黯與天子的事略說了幾句,當聽見皇帝畏懼此人的種種情态時,霍止瘁覺得好笑,便忍不住瞄着衛青,問道:
“舅舅,那你怕不怕我?”
“怕啊!怕你跳起來非逼着我戴珠子!”
衛青哈哈大笑,霍止瘁也是竊笑不止。
兩人說破胸中塊壘,都覺心情頓暢。
興許是因說起了鄭家,衛青思潮起伏,他眼望這滿目紅花綠柳,喃喃道:
“我讓人懲治鄭家,其實不是為了幫人,隻是想抓住那人的錯處……”
他一低頭,見霍止瘁神情肅然,聽得十分認真,便又道:
“我就是想罰他、教訓他,想着讓他痛哭流涕,這才會覺得甘心。”
“說來說去,我隻是為了自己。”
“我甚至想過,要是能讓自己覺得痛快,哪怕無中生有制造事端,都要拿住他治他的罪!讓他跪在我面前,叩足一千個、一萬個響頭,向我認錯!”
“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日子常常被這念頭纏着,真不知是怎麼了……”
衛青想着鄭季磕頭時的場面,心胸大快。他目光發亮,臉染绯紅,胸膛起伏不定。
但很快,他就歎了口氣,好像要将那些古怪無聊的念頭通通趕出自己身體似的。
他沉浸在自己昔日的思緒中,醒覺過來,忽然隻感身邊無半點聲息。
衛青急忙回頭,赫然看見霍止瘁呆立原地。
他松了口氣,走近對方,正要開口時,卻見少女緩緩擡頭。
霍止瘁的眼睛裡,透出異樣的光芒。那光芒如此攝人,仿佛能将人一下子吸進那個深邃黑暗的世界中。
衛青一對上這眼睛,頓時心神劇震。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被其所引,死死與之對視。
“對!就該這麼做!”
少女的聲音乍然響起,如霹靂電光般掠過衛青的身軀,使他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他仍是不能言語,但他的一顆心卻跟随着這聲音而劇烈鼓動,好似下一刻就要撕裂胸膛直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