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為藏匿和虐待兒童,已經被剝奪撫養權了。等你身體養好了,就會被送去集中撫養機構。”
陌生臉孔的女人說。
拉爾沉默了很久,用生澀的遣詞造句,緩緩道:
“媽媽,對我很好。”
麥色皮膚的女人蹲下身,平視着他,嘴角噙着一絲安撫性笑容:
“嗯。她對你很好。但是,她……她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現在已經被送進了療養院,在她好起來之前,你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拉爾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不好。”
他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意願,又重複了一遍:
“媽媽。”
他要,找媽媽。
女人思考片刻,在口袋裡掏了掏,發現自己沒有帶糖,但是掏出了一張賬單。
她毫無心理負擔地把賬單遞給拉爾:
“你媽媽住療養院的錢,都是我在給,隻有我才有資格見她。這樣,等你把錢都還清了,我就帶你去見媽媽,好不好?”
小小的拉爾低着頭,長而濃密的眼睫小姑娘一樣垂着,過了片刻,小腦袋充滿決心地一點,接過賬單:
“好。”
他擡起眼,灰藍色的眼睛像蒙着霧霾的陰翳天空,映着病房裡無機質的冷白光,空無一物:
“我給你,錢。你,讓我,看媽媽。”
媽媽,媽媽。
孩童不知好壞,隻知道貪戀偶爾會施予溫柔的懷抱。
即使所謂溫暖,隻是瀕死之際的錯覺。
——“哈啊——!”
一聲竭盡全力的吸氣,拉爾冷汗涔涔地從夢魇掙脫出來,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他睜着沒有焦距的眼,視野範圍内出現了一樣移動的物體。
“這是幾?”
林司青伸出拳頭,在他面前晃了晃。
“……莫妮卡那邊怎麼樣了。”
拉爾沒理他,迅速整理好情緒,進入支援狀态。
終端适時傳來莫妮卡的聲音:
“還有五分鐘,他們就要回來了。拉爾,再給你十秒鐘時間,如果不能及時支援任務,我就撤退。”
拉爾狠狠閉了閉眼,向林司青伸出手臂:
“三号試劑,配0.1毫克腎上腺素。”
林司青迅速掃了眼莫妮卡那邊的監控,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但手上還是沒有耽擱,迅速配好藥劑,紮進他的手臂靜脈。
拉爾深呼吸,那股亢奮的激素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過高的心跳指标讓他恢複了工作時所向披靡的掌控感。
他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是靜置的虛拟鍵盤和屏幕。
屏幕對面,莫妮卡邊警戒中控室窗外動靜,邊守着待破解的智腦。
拉爾修長蒼白的十指緩緩擡起,落下——
如疾風驟雨般的淩空敲擊,切斷了追憶往事的心緒。
往事如夢魇,遮他眼,惑他心。
即使如今已然長大成人,明了是非,但根植在心中的,依然是對母親難以割舍的依戀。
大概有生之年都難以擺脫。
他無可奈何。
如果有辦法在面對虐待自己的母親時,控制住那股天然的親近沖動,他也就不會在早就湊夠錢的情況下,依然情怯,千百次徘徊于療養院門口,過而不入。
隻能一直麻痹自己——錢還沒有夠,沒有夠。
他要掙更多的錢。
再等等。
他還沒有準備好。
“運行完畢。”敲下最後一個回車,拉爾吐出一口濁氣,“數據已經上傳到雲端,他們想删也删不掉了。設定了晚八點定時發布,流量高峰期。”
莫妮卡拔掉終端,如一抹影子,悄無聲息地從中控室的窗戶翻了出去,“破壞者”依舊在前面開路,将所有視線範圍内的監控統統控制住。
不得不說,如果讓莫妮卡一個人潛入,那麼任務絕對百分之百成功。
之前幾次失敗,純粹是被隊友拉低了水平。
她離開了信号基站,到附近的倉庫和潛入技能基本沒點的隊友會合。
當她推開倉庫大門的時候,裡面并不是她預想的那樣平靜——反而是一群人圍在一起,中間躺着的,似乎是拉爾。
她上前幾步,越過林司青的肩膀,看到拉爾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渾身都是虛汗。
林司青一腦門官司地用終端給他測各項指标,見縫插針地對秦為傾解釋:
“三号試劑對他來說可能過于猛烈,他過去曾有鎮定劑過量服用的藥物史,雖然已經有幾年沒用了,但是其對機體造成的損傷還沒有完全修複,和三号試劑有沖突,大概會導緻心悸、暈厥、胸悶之類的症狀。”
秦為傾安靜地聽着。
隊員的身體狀況、病曆,她都有看過,林司青說的鎮定劑服用史,她也知道。
上次拉爾因為副作用發病時,她也在場。
但有一點她不明白:
“他好像,沒什麼求生欲。”
說得很委婉。
林司青想起什麼一般,冷笑着用力掐了一把昏迷者的臉頰:
“他有病,打算把自己當地下人過。”
抛棄過去,抛棄身份,抛棄血緣。
就當自己,是個隻能活二十來歲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