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外頭的天像是漏了一樣,雨水下個不停,塵世間霧蒙蒙的。
紀無涯站在茅草屋門前,他仰頭張望着天,水霧四散,随後轉頭看向站在身後不知何時淚流滿面的雪。
他神色緩和些許,企圖緩和氣氛,“好端端的哭什麼,我不是還撿回了一條命麼。”
雪聲音嘶啞,“他們都該死,我要去殺了他們!”
她說完才意識到紀無涯現在耳朵已經聽不見了,說什麼都是無用,隻能仍由眼淚跟外面的雨一樣往下掉,她身子顫抖,極力克制着心中的悲傷,偏偏瞧見師兄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絲毫不受影響的模樣。
好像自從上次分别之後,一切都變了,尋方死了,趙南澗和許歸他們死了,就連緣樓也視他們為仇人。
現在她都覺得過不了多久,師兄也會不在了。
強壓在心頭的悲痛,随着外面稀稀拉拉的雨聲,要從胸口裡噴湧而出,雪快步上前抱住紀無涯的腿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反正現在哭得很大聲,哪怕把天都哭塌了,師兄也都聽不見。
紀無涯摸了摸她的頭,雖然聽不見,但他看得見也能感受得到,雪很傷心,他側頭看着外面的雨水,“阿雪,師兄本想脫離緣樓後讓你無憂無慮的長大,但現在師兄必要食言,希望你不要怪我。”
雪緊緊拽着紀無涯的衣擺,她哽咽一遍一遍回答,“不怪,不怪,我不怪師兄。”
可越說她心裡越發難過,哪怕重複無數次,紀無涯還是什麼都聽不見,她想說,現在她很乖,很乖,懂得在人前克制自己的情緒,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自己很聰明,不會再當小孩,現在的她長大了。
可是她懂事的時候,照顧她的兩位師兄,都聽不到了。
紀無涯指了指雨幕中的青山,“青山霧隐,待天色清明,陽光照下來的時候,終能有見山的一日,阿雪我們該回去了,回璃王身邊,我的事還沒做完,日後隻能勞煩你寫給我看了。”
青山隐于霧水裡,不見頭上的太陽,水車咕噜咕噜轉了好幾圈,若不是宮中計時的鐘聲響,都不知時辰竟已到了申時正。
李之夭的馬車停在朱雀大街上,雨水打在地上,打在馬背上,馬匹焦躁地在原地噴了幾個鼻息,甩了甩鬃毛上的雨水。
空無一人道上,就算有人瞧見街上的場景都吓得趕緊合上門窗,生怕波及到自己。
馬車周圍了好多拿刀的蒙面人,就連街道兩旁的屋舍頂上都來了弓箭手。
在人群的最後,站着一位年過六十的老者,他帶着鬥笠,身穿蓑衣,馬夫盡力穩住馬匹,不讓馬車失控。
在半個時辰前,時雨因為是從宮裡出去的人,宮門的守衛都認得她,所以便放行進去了,她找到李之夭,把斷玉的消息馬不停蹄地轉達過去。
因為就算是她知道智先生的真實身份後,都忍不住大吃一驚,更何況是李之夭,畢竟此人非同一般,所以盡早告訴給李之夭好做準備。
她本想等李之夭回來,是金三娘催促她立即進宮,在出宮前攔住李之夭,隻要在宮裡,哪怕東窗事發,就還有回轉的餘地。
“主子,消息來了!”
時雨把這幾日利用從前銀來莊的人脈打探下來的消息,一五一十轉達給李之夭,“此斷玉并非民間之物,而是出自宮中,無上皇治理大魏時,為激勵自己勤勉,為人身正,曾将一枚玉戒尺分成三斷,一截留在自己身邊,剩下兩份,一份給了丞相沈齊,一份給了太傅徐子清,無上皇後傳給了太上皇,想以此繼續規勸自己子孫後代修身養性,但因先皇作為,那截斷玉被皇上讓他下葬,丞相沈齊手中的斷玉也随着一塊入土了,徐太傅手中的斷玉并未一塊入土,而是留在了手中。”
李之夭往前走了幾步,手中的傘都忘記撐起來,小順子趕忙撿起雨傘為她撐起來,李之夭手扶住時雨的肩膀,“你此言當真?”
時雨堅定的點頭,“絕不會出錯。”
她松開了時雨的肩膀,雙手緩緩滑落,但也在此時,前段時間洛螢在桃花源見到徐子清時面上被忽略的細微表情此時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她見到徐子清的反應首先是愣住,很明顯兩人相識。
難怪紀無涯不肯告訴她智先生的身份是誰,難怪他千裡迢迢也要去甯緣城。
教她的人老師竟然想殺自己,她本以為徐子清跟朝堂上那些視她為眼中釘的臣子不一樣,是她尊敬的人,所以從不在徐子清面前設防藏拙,本以為的坦誠,這一切都成為他們師生情分裡的猜疑。
李之夭輕笑一聲,“是怎麼查到的?”
“駱師傅找到一名前朝的老工匠,老工匠問了身邊曾在大魏待過的工匠師傅,有個師傅是無上皇宮裡的老人,他認出來的,還給駱師傅看了玉戒尺的圖紙,跟主子手裡的花紋一樣。”
風卷着披風一角,衣襟烈烈,之前徐子清說的話,現在怎麼想都覺得可笑,朝堂上一直谏言處置她的大臣,全都是徐子清門下的學生,而那些不願贊同徐子清話的人要麼貶職離京,要麼自請辭官,這是他說的越走越遠。
李之夭懊惱,自己怎麼不早點發現呢。
本來啊,來到大魏,她就不應該這麼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相信朝堂上任何一個對她好的人。
她能付出真心和感情的,永遠隻能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面對旁人的善意,她唯一尊敬的老師,跟旁人别無兩樣。
“徐…徐子清狡猾,我們查到他頭上的事,恐怕他也知道了,還得麻煩時雨你跑一趟,不管怎麼樣,我還想再見一見他。”
心中還有好多問題,不問清楚,很難死心。
*
“咱們兩經曆三朝,也就隻有在選擇重建朝綱上勉強站在統一戰線上,其他時候鬥得不可開交,我竟不知,已經發展到你想我要死的地步了。”
沈齊負手而立,“緣樓客棧,我就猜到是你。”
徐子清笑了笑,“我無意跟你動手,你我撕破臉對誰都沒好處,我隻是擔心你去緣樓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妨礙到我,你知道的,我這人,教學生是一回事,他們正直善良,我自己不行了,心中陰暗,他們還年輕,我老了,好的他們來,壞的我來。”
沈齊冷笑:“那是不是該誇獎你的高尚,緣樓我不過是得知一些前朝往事而是,封先的箴言,少不了你在其中推波助瀾,不然人家北唐的事,燕魏兩朝又怎麼能參與進去。”
徐子清歎息:“所以我才不得不除掉你,但機關布置完成後我就後悔了,你吉人自有天相,被紀無涯救了。”
他慢悠悠地回想往事,“若封先說的箴言為真,我為保住大魏,未雨綢缪是應該的。”
“所以你也想除掉李之夭,除掉你的學生。”沈齊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