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何?你……”
“韓明亦,你在對我幹什麼?”
厲聲的質問從這人口中說出,冷冽得如同寒冬的北風,竟剜得韓明亦一時失語,如鲠在喉。
很快地,見過大風大浪的破異者企圖找回短暫丢失的分寸,他将白色線香一扔,伸出雙手握住俨然已經有些失去理智的葉何的雙臂,“葉何,你聽我說……”
誰成想,平時看着文質彬彬的人突然爆發出極大的力量,不僅将韓明亦甩開了,還将他推得差點從沙發上跌倒。
韓明亦扶着沙發站起身,難以言喻地望向葉何。
他仿佛變了個人般,臉上沒有一丁點表情,雙眸冷如寒冬。
韓明亦甚至有種感覺,如果葉何手裡拿着把刀,現在可能已經刺進自己的心髒了。
到了這一步,韓明亦怎麼可能不明白,剛剛葉何在意識朦胧時喃喃的那句話,不是纏在他身上、擾得他連續做噩夢的存在說的,而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曆。
——“我曾經,殺死了我的父親。”
如死灰般寂靜的空氣在客廳中發酵。
無聲的對峙,沉默和空白。一方是被聽見了藏在心底最深處秘密的受害者、亦或者陳年舊案的施害者,另一方則是無端卷入、無法脫身的旁觀者。
總得做點什麼穩定他的情緒。韓明亦想道。于是他說:“我不會報警的,葉何。”
葉何仍用那副發紅的雙目盯着他。獸一般防衛的姿态,仿佛随時可以演變成進攻。
“請你相信我,我不是有意去偷窺你的秘密的,我隻是想幫你把噩夢的來源驅逐出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遊魂香點燃之後,我本來應該和纏上你的那個不幹淨的東西對話的。但是,跟我對話的,卻是你的魂魄。
“這中間可能出了什麼問題。可能是這香放久了失效了,也可能是我的步驟出了差錯。是我道行太淺、功力不夠,是我……”
“韓明亦。”
“——在。”
葉何靜靜地望着他,眼中那股平靜的瘋狂好像暫時停歇了,“你要報警的話就報吧。”
韓明亦愣住了。
“他家暴我媽,我有天實在忍不了了,就從背後拿了把水果刀刺進去。沒想到刺得挺準,他死了。”葉何頓了頓,扯了下嘴角,很難說是什麼表情,“十二年了。不知道現在報案的話會是什麼個流程。”
十二年……韓明亦下意識算了算:葉何今年二十四,那他對他父親動手的時候,才十二歲。
突然,他看見說完話的葉何轉身就要走。
“葉何——”
韓明亦下意識上前拉住了葉何的手臂。
“還有什麼事嗎,韓道長?”葉何回過頭,眼底仿佛有深不可見的平靜,“哦,噩夢的事情就不麻煩你了。聞完那個香我感覺好多了。”
“……”韓明亦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葉何也沒等他反應,甩開他胳膊,轉身出門。
随着“砰”的一聲,門内門外隔絕開了兩個世界。
韓明亦沉默地站在客廳,許久都沒有動作。
半晌,他終于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劃到“張”開頭的聯系人。右手指尖在“張泳”的名字上面停滞了許久,始終沒有落下。
終于,指尖落下,但卻沒有撥通張泳的電話,而是将通訊錄劃到了“晉”字開頭的聯系人,選中了一個叫“晉扶桑”的名字,按下通話鍵。
電話過了二十多秒才接通。
“喂,扶桑嗎?”
“嗯。”
“你給我的安魂香沒用啊。”韓明亦像在發洩着内心複雜無比的情緒般,語氣甚至帶了點诘問,“我有個朋友連做一周多噩夢,我判斷是被什麼東西纏上了,就給他用了香。結果跟我對上話的不是纏住他的東西,而是他自己的魂魄。這是怎麼回事?”
“遊魂青,歸魂白。順序可對?”
“那當然。我先點的青色的遊魂香。歸魂還沒點呢,他因為是自己的魂魄跟我對話,就提前醒過來了。”韓明亦看了眼一地狼藉,“壇都給我掀翻了。對了,歸魂沒點,應該沒事吧?”
“無礙。兩香并無魂魄離體複歸之效,祛邪而已。”
“那就好。”韓明亦放下心來,又問道,“所以這到底是為什麼?是香的原因還是我的原因?”
電話那邊緘默了半晌,平穩清潤如遊雲般的男聲才再度響起:“非香,人之故也。”
“我的原因?可我确實是按照你教我的方法做的啊,難道我哪個步驟出錯了?”韓明亦蹙眉冥思。
“……”對面的晉扶桑似乎沉吟了片刻,但什麼也沒說。
韓明亦結束了徒勞無功的苦思冥想,歎道:“好吧,謝謝你了,扶桑。”
“不必。”
“哎等等!你先别挂——差點忘了,我之前跟你們提過的論壇,網頁版已經做好了,下周一就正式上線了。到時候如果我在論壇裡看到你們那邊出了事,我會跟你們聯系的。”
“哦,好。”
“行,回見。”
“嗯。”
挂斷電話後,韓明亦深深地歎了口氣,蹲下身将翻倒在地的壇和香都撿了起來,把客廳打掃了一遍。
做完這些後,他癱在沙發上,望着天花闆一動不動。
半晌,韓明亦搖搖頭,自言自語了一句“不行”,坐起身,拿起手機,點開通訊錄,在“張泳”的名字上糾結了許久。
忽然,他蹙了蹙眉,喃喃道:“不對啊,泳子那邊肯定做過審查了。如果葉何真的……他不可能……”
自言自語完畢,韓明亦果斷地按下了通話鍵,打給了張泳:“喂,泳子,有空嗎現在?”
“還行。怎麼了亦哥?”張泳那邊環境還挺安靜的,可能是在家。
“你知道葉何父親的事嗎?”
“你知道了?”
“啊?啊,對。他父親是不是被他……”
“嗯,被他母親殺了。過失殺人,判了三年。”
韓明亦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什麼什麼,你說的不是這件事嗎?”張泳疑惑道。
“哦,哦,是——我就是好奇,怎麼會這樣的。”
“家暴啊。你不知道嗎?葉何家的那件事,當年都上新聞了。”
“上新聞了?”
“對,當時被蜀川省攀溪市的新聞社報道過。最開始,報道的噱頭是已婚婦女殺害丈夫,後來被人抗議歪曲事實,刻意淡化了受害者本身的加害者、施暴者的身份,鬧得挺大的。據說攀溪新聞社後來公開道了歉,然後重新寫了一版。那一版裡,詳細描寫了葉何母親和葉何本人遭受的家暴經曆。真的挺……挺觸目驚心的。”張泳道,“我前兩天做背調的時候剛看完。你要看看嗎?”
“看。”韓明亦想都沒想便答道。
“行,我把當時的新聞鍊接發你。”張泳說着,突然歎了口氣,“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太好,但是說實話,我覺得葉何他爸死得不冤。”
韓明亦有些意外。張泳雖然不是那種隻認法理、不講情理的衛道士,但也絕不是沒有底線的人。警校畢業、在公安體系從事了四年工作的泳子,底線分明、正義感強。連他都得出了這種評論,可以想象,葉何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渣。
看完張泳分享的鍊接,韓明亦想,自己的預設還是太草率了。
他仿佛看完了一部現實版的《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葉何的父親葉知行,在外衣冠楚楚,在家禽獸不如,幹着高知的工作,做着下賤的事情,還在人前僞飾得很好。
如果換成自己,也會反抗的。韓明亦想。
不過,新聞上寫的是,葉何的母親葉婉,在被家暴的過程中用刀捅死了葉知行。
“‘因為恐懼和憤怒,連刺了許多刀……回過神來之後,葉婉非常害怕,趕緊投案自首……’”
韓明亦低聲念着新聞上的描述,心裡有了大緻的猜測。
他關掉新聞頁面,在沙發上靜坐良久,最後,沉沉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