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套了。

整個世界都亂套了。

校園晨間大會，主席台上級部主任的像素人除了宣讀違紀次數超過五次的學生名單外，隻會來回重複同樣的幾句話，譬如“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分就是一千人一萬人”。

在操場、食堂或者教室，在任何地點跟任何NPC搭話，都隻會從長得一模一樣的像素人口中得到一模一樣的回答：“宜安一中，升如朝陽。”

早上第一堂課，物理課，走進教室的不是吳老師，而是一坨腦花。

……腦花。

那确實是一坨腦花。

肉粉色像素塊堆出表面遍布溝壑的、一人高的大腦。

大腦蠕動着“走”進屋中，中央裂開一張弧形的嘴，露出裡面的白色、紅色、黑色交加的腦漿和肌理組織。

大腦發出了吳老師的聲音：“那麼簡單的作業都能錯三四道，你們沒長腦子嗎？啊？你們是不是沒長腦子？”

——反胃感是如此嚴重，以至于葉何盡管沒吃早晨食堂裡那些像素化的包子，都惡心得差點吐出來。

腦花蠕到講台上卻壓根沒上課，而是像卡殼了一般重複同樣的罵語，“你們沒長腦子嗎”，“你們是不是沒長腦子”。翻來覆去的話語夾雜着某種不真實的電子感，像一根根鋼釘被鈍器敲擊入耳入腦。

桌上的書籍試卷，要麼變成拼成了矩形的藍色像素塊，根本打不開，要麼寫着的淨是[鏈変竴涓皬鐞]之類的亂碼文字。

單色的像素塊堆疊而成的世界飽和度高得驚人。藍色藍得紮眼，紅色紅得刺目。眩暈感作為惡心感的摯友同伴，相伴攜行，要将葉何的意識和思考灌入液壓機，變成粘稠的液體，變成七彩的油膜，變成混沌蒙昧的造物。

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了。

葉何強迫自己站起。

講台上腦花的罵聲暫停。

整間教室的像素人都向葉何轉身，視線全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腦花蠕動着發出不似人聲的電子呓語：“葉何……違紀……”

葉何轉身就跑。

左上角的亂碼在他動身時閃爍了幾下，更新了，但葉何無暇顧及。

他要立刻逃出這間教室，逃離這裡。否則，他會在異境的精神摧殘下，喪失自主思考的能力，變成像其他學生NPC一樣的行屍走肉——他無比确信這一點。

“葉何……違紀……

“葉何……違紀……”

身後的聲音逐漸減小，看來逃出教室是有效的。

葉何忍住那股從胃裡湧上的惡心感，朝樓梯口飛奔。剛跑了幾步，他就聽見了女生的尖叫聲。

“救命！不要！不要過來——啊——！！”

他腳步駐足，看向教室内，下一秒，瞳孔一縮。

一個，不，一隻肚子脹大到幾近透明的人形物體正緩緩向一張課桌走去。它的膚色時而綠，時而藍，時而紅，時而黃，被脹大的肚子襯得宛如拳頭大小的腦袋隻剩半截。半截腦袋裡悠悠地浮出各色氣泡。五彩斑斓的氣泡上升到空中，在一個恒定的高度啪唧碎掉，落下不知為何物的液體。

而脹肚怪物的目的地，課桌後驚恐到尖叫的像素人，葉何花了點功夫才認出來，是白小妍。

“跑！”葉何握拳，狠狠地敲擊關閉的玻璃窗，朝白小妍喊道。

然而，女生似乎已經恐懼到極緻了。她的像素臉上出現三根紫色的線條，像完全聽不見葉何說話一般。

眼見着怪物越來越近、即将觸碰到白小妍，葉何踹門而入，沖到女生身邊，拽住她的胳膊就要拉她起身。

經過怪物走過的路徑時，葉何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此刻他離脹肚怪物咫尺之遙，沖天的酒味混雜着嗆人的煙味和難言的體味，更是熏得他窒息。葉何不得不屏住呼吸，拉起白小妍，将她推向前門，自己殿後。

兩人逃出去的時候，人形怪物朝跑在後面的葉何吐了兩口唾沫。大紅色的飛液濺在葉何後背上，鑽心的灼燒感直沖大腦，疼得他皺眉“呃”了一聲。

好在，怪物并沒追出來。跑到教室外面，那股刺鼻難聞的酒味、煙味和體味混合氣息也消弭了。葉何終于可以扶着欄杆喘口氣。

背後的灼燒感還在持續地吸引葉何的注意力。好在身前的白小妍總算是脫離了驚恐狀态，像素臉上的三條紫線也消失了。她怯怯地說：“謝謝你救了我。請問你是？”

“我是葉何，高覓音的朋友。”葉何長舒一口氣，努力忽視背後的疼痛，問，“你是白小妍吧？”

“對，我是。”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意識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的？”

“我……”白小妍拼命思考，“早上在宿舍聽到鈴聲的時候我就朦朦胧胧地有點意識了，但是直到剛剛，剛剛那個怪物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才好像是脫離了什麼控制一樣，能夠發出聲音，能夠動彈。”

葉何思忖片刻，點了點頭。他告訴了白小妍這所學校裡幾處還算安全的位置，讓她去找個雜物間躲藏好，随後徑直朝樓梯口走去。

“哎，你呢？葉何，你不躲嗎？”

“暫時不，我還有事。”

白小妍還想說什麼，突然瞳孔一縮。

興許是二人在走廊說話的時間太久，興許是他們逃出教室的行徑被監控拍到，從樓梯口迎面向他們走來的，是一個大紅色的像素人。TA從頭到腳都是鮮豔的紅色，隻有胸口正中央的位置，黃色像素塊拼成了兩個字，“紀檢”。

“跑！”

這次白小妍在葉何提醒之前，已經邁開了腳步。盡管她恐懼到腿軟，恐懼到不能自已，也逼迫自己朝相反的道路飛奔。她想活下去。

“分頭跑。你朝樓下，我朝樓上。”

奔跑在她身後的葉何，語氣似乎不見慌亂，甚至能夠冷靜地安排兩人分頭行動。

白小妍聽見，他把更安全的方向留給了素不相識的自己。

白小妍扶着樓梯朝下跑去。像素化的世界讓她暈眩。但她始終咬着牙，不讓自己癱倒。

她要活下去。

……

大紅色卡紙模樣的紀檢員果然追的是自己。葉何的心放下了一半。至少白小妍安全了。

然而另一半的心仍懸着。因為葉何對于甩掉紀檢員并沒有信心。他剛才就發現，像素紀檢員的速度非同尋常，早就超出了正常成年男性應有的速度，好像一道紅色的飓風。

他想起張泳昨天對他們說，心理咨詢室的老師力量大到恐怖。果然，從那個時候就初見端倪了。

身後哒哒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後背的灼燒疼痛刺激着葉何的神經。

要被抓住了嗎？

葉何不由得有些洩氣。

從進入宜安一中以來，自己過于謹慎，白天按部就班地上課、晚上認真地參加遊戲，可以說是一直在被異境牽着鼻子走。第一天也就算了，異境模拟高中生活，開學考試讓他時不時地忘記自己身處的環境。但第二天白天，他本來可以放棄正常路線，像張泳那樣逃學，摸到更多線索的。結果他放棄了風險，也放棄了盤清異境的機會。以至于現在，第三天，異境情形急轉直下，逃命都來不及，遑論尋找異境之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