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亦正要說話,病床上的韓震卻突然發話了。
“丹蓉,我跟兒子說兩句。”
“啊?哦,行。”崔丹蓉點點頭,“那我出去等着。小何啊——”
葉何已經非常自覺地站起了身:“我跟您一起。”
“嗳,咱們給他們爺倆點兒空間,讓他們說會兒悄悄話。”崔丹蓉拍葉何肩膀的動作跟韓明亦很像,“哎小何,你今天本來打算跟我兒子去冰橋公園是吧?”
“嗯。”葉何一邊跟崔丹蓉一起往外走,一邊答道,“聽明亦說,冰橋在下雪之後景色很好,很多人會在那邊打雪仗、堆雪人什麼的。”
“對對,沒錯——”
兩人聊着天,離開了病房,順便将門帶上。
這個時候,韓明亦才站起身,默默地去門口,将門從内鎖上。
他回到病床邊,并未坐下,而是筆直地站着,看向韓震。
韓震擡眸看他,平靜說道:“在你媽面前試探我,你是怎麼想的?”
韓明亦默不作聲地攥了攥拳,沒有回答。
他當然知道韓震是什麼意思。半年時間未到,自己不能蔔卦,但卻主動掏出錢夾問父親要不要算卦。他其實不是真的想算,而是想看看父親的反應。
——因為,韓震突然得病,實在太蹊跷了。
父親是破異者,是修道者,體内靈氣充沛盎然,身體的康健程度是尋常人無法比拟的。
他突然得病,不是遭遇了“異”,就是某種征兆的外顯。
韓明亦如果不是不能算卦,已經在根據病竈位置判斷五行陰陽,猜測原因了。
更何況……
“說話。”
韓震不輕不重的兩個字敲上來,敲得韓明亦精神一緊。
他深呼吸,還是直視父親,将心中原本的推測說了出來:“爸,您突然去體檢,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會生病。換句話說,您對自己生病的原因了如指掌,對嗎?”
韓震并未回答他的問題。
韓明亦肯定般微微點頭,“而您生病的原因,不是乾山出了‘異’……”他頓了一下,忽而蹙眉,“和封印有關嗎?”
他之前就封印松動的問題跟韓震讨論過,也向他彙報過扶桑的說法。彼時韓震給他的回答是,按扶桑說的來——他們這輩人,對蔔能通天的晉扶桑,信任度是很高的。
“沒有。”
這個問題,韓震倒是回答了。他看着韓明亦的眼睛,道:“你想問這些,大可以單獨找時間問我,不必去賣弄那些手腳。”
“是,我錯了。”韓明亦這回坦然地點頭認錯。他頓了一下,又問道,“那您現在能告訴我您為什麼生病了嗎?”
韓震仍未言語。
韓明亦見他不松口,垂了垂頭,歎口氣,“好吧。”
他把“那讓我自己猜”的話語吞回肚裡,徑自坐到椅子上,像說給韓震聽一般喃喃道,“聽醫生說胃癌這病,病竈成形以月為單位。那您得病就是至少一個月之前種的因。一個月前,漣山……兩個月,女幾山……再往前是乾山……”回憶到這裡,他忽然眸色微變,“我回乾山那次,是八月下旬……”
某個可能性突然浮現在腦海,韓明亦怔愣了一下,猛地看向韓震。
韓震還是那副靜如止水的表情。
“爸,您,您不會……”
韓明亦忽然有些語無倫次。
他原本覺得那個可能性低微到不真實,但乍然想起自己解完天罰回雲錦之後當真沒再出事,之前在漣山靈氣耗盡也沒出現問題。
又想起自己在石台前跪香時,每次支撐不住睡去,醒來都會看見父親站在石台前,像從未休息過一般。
韓明亦越想越心驚,越想越難以置信。
對啊,對啊——
自己背的是緻命的天罰啊,消解得會有那麼容易?
他目光有些虛幻地、難以言喻地投向父親。
韓震隻是平靜地看着他:“封印一事,你得自己去解決了。”
韓明亦心中一緊。他猛地站起身,攥緊雙拳,聲音顫抖,“爸——”
他叫出了這麼一聲,情緒卻又像斷片一樣難以接續。
“我不會有性命之憂。”韓震平靜道。
韓明亦先是一怔,既而宛如浮上水面般大大地松了口氣。他右手捂住胸口,垂頭深呼吸,半晌,手臂緩緩放下。
他無言地、深深地看向父親,忽然後退一步,原地跪下,鄭重地行了一個師徒之間的叩拜禮。
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三次。
接着,韓明亦跪直身體,目視韓震,雙臂平舉,拱手道:“請師父放心,弟子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您傳道授業的教誨和恩情。”
韓震注視着他,微微颔首:“好。”
他緩緩地向跪在地上的韓明亦伸出手臂,按在他交疊的手上,“起吧,明亦。”
韓明亦凝視着韓震,握住他的手,就要緩緩站起。
他忽然鼻頭一酸,蓦地伸出雙臂抱住了父親。
韓震明顯愣住了。
他們父子,或者說師徒,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擁抱。
韓震猶豫許久,還是擡起了右手,有些生澀地輕輕地拍了拍兒子的後背。
韓明亦抽了下鼻子,瞬間抱得更緊。
他們彼此都知道,某些橫亘在二人之間的多年隔閡,某些自十八年前的事情之後便加深的溝壑,在此刻終于悉數填滿,悉數消解。
他們終于成為了一對普通的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