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們不敢擡頭,但餘光還能瞥見些東西。
而後他們就看見廪管家踏上馬凳,把家主給抱出了馬車。
即便看不完全,也能從廪管家輕得仿若無聲的腳步裡知道對方的小心。
……
直到廪管家抱着家主的身影消失,原地低頭的奴仆們終于長長松了口氣。
有憋紅了臉的随從偷眼往大門瞧,見主人家是徹底遠去了,方才小聲嘀咕道:“廪管家真是好恐怖一個人,我光聽他聲音腿都打顫。”
有人附和:“廪管家那臉又木又冷跟個死人一樣,誰見不說恐怖。”
“确實,一點表情都沒有。”
“不過廪管家對家主倒是忠心,家主也喜歡他。”
“畢竟廪管家為家主死過一次嘛,而且廪管家就對家主一人笑,對大少爺都跟對我們一個樣的。”
“居然對大少爺也敢這樣一副死人臉嗎?”
“……欸,話說大少爺什麼時候回來啊?半年多了,也該回來了吧?”
“快了快了,聽說已經過了淮東了。”
夜深,人聲漸稀,明月起西山,月色如銀盤。
……
翌日,沈盈息睡醒,坐起來後任由自己蒙了一會兒,方掀開被子赤腳走下床榻。
“吱呀——”
門扉聲動,沈盈息不必擡頭就知道是誰。
“家主……”阿廪管家溫和的嗓音忽而半道落地,房中靜了一息,緊接着是一陣加快的靠近聲,沈盈息的腳下一刻被男人溫熱的手掌托起。
“家主,地上涼,您若不想親自動手,怎的也不待屬下來就下床了呢?”
阿廪管家垂頭,長臂一展,便拿過了不遠處的繡鞋,而後一手握住少女腳腕,一手拿鞋襪,先襪後鞋地合上少女的腳。
他的動作細緻又緩慢,掌心又比較熱,沈盈息在阿廪終于給她穿第二隻鞋的時候,終于不耐地踢了踢他的手腕,無聲地催促了下。
阿廪跟着呼吸停了下,而後低聲道:“對不住主子,屬下又惹您嫌了。”
話說着,動作倒真利落起來,兩隻鞋完整穿好,原來踩着地面踩得涼涼的腳也跟着暖了起來。
沈盈息便不計較了,她準備洗漱用早飯,阿廪卻忽然沉聲告退,道有急事,不能伺候了,接着就遣了兩個婢子進來。
府内能有什麼急事?
沈盈息奇怪了一瞬,這事能急得這個阿廪手都沒洗就離開,那應當是真急。
總之直到沈盈息收拾好行頭出府,都沒能再見到阿廪。
她沒多在意,倒是半途遇上沈試玉,看見他還穿着昨兒的一身衣裳,兩眼通紅地跪在她出府的必經之路上,仰着張白得半透明的漂亮臉蛋,等着她。
旁邊的随從低聲道:“家主,三少爺在此處跪了一夜了。”
“……”
跪了一夜,稀得他還活着。
沈盈息如今已知曉沈試玉的性子,當然明白他現在是在故意作态。
故而不欲理會,擡腳往旁邊走。
“阿姊!”
少年令人心碎的哽咽适時響起。
沈盈息的步伐因此停了下來。
她轉頭,走到沈試玉面前,俯視着他仰起的雙眸。
審視了半晌他眸中的濡慕,慢慢道:“你何必這般姿态,明知我曉得你這張皮囊下藏的什麼心,還裝模作樣的,故意惡心我?”
沈試玉臉色霎時慘白,而後又緩緩勾起笑,笑得虛弱:“阿姊看得見試玉就行,試玉不求其他了。”
這話應是真的。
沈盈息費解地望了望沈試玉。
她很久沒遇見過像沈試玉這樣的……人了。
如果不是看不見他身上的鬼氣或是妖氣,她真的可能将沈試玉當作妖鬼一類的邪祟給除掉。
這般陰暗又虛僞,占有欲還強的凡人,太少見。
沈盈息難得一見,稀奇,不由真摯地歎了口氣:“……你真的是病得不輕。”
沈試玉笑了笑,精緻的面孔帶着怪異的滿足:“姊姊因此能憐惜試玉半分,也是這病的好處。”
“……”沈盈息忍不住笑了下,而後叫随從拉開少年,徑直從清掃過的石路上走開。
沈試玉這次極其安靜,靜靜地目送沈盈息模糊與花影樹葉中的身影。
那聲意味不明的笑還被他含在心裡,細細碎碎地琢磨着。
走上街,沈盈息今日倒花了錢,買了許多新奇的東西,一路走着玩着,玩夠了,便全數送給了路邊的小孩。
等快到東街的時候,她忽而想起要置備些除祟的東西,就又去了紙墨堂買了紅墨與紙筆。
她買的紙墨筆都很簡單,沒有講究,屆時除祟多用的是她修道時的功德,故而随意承個載體就可。
凡人除祟她倒也看過,他們因為沒有修成的功德之力,故而才需要那般嚴肅講究的紙墨筆。
待恢複修為便簡利了 ,沈盈息望着自己抱着的東西,想着修為恢複,她連載體都不需要。
而要盡快恢複修為,自然要盡快完成任務了。
沈盈息臨近東街藥鋪,忽地半路又折了一道,再出現,手中已握了支男子用的玉簪。
藥堂還沒開張,還有許多事務要等着她這個大老闆定奪。
紀和緻是明面上的掌事人,卻也知曉不逾矩,把藥堂名這樣的大事交給大老闆。
“藥鋪的名字?”沈盈息隻有在收徒的時候才有取名的煩惱,而她也八百多年沒收過徒了,這技藝好生疏。
她苦苦思索,最終看向一旁等候的紀老闆:“我想不出來……”
紀和緻忍不住揚唇,把少女苦惱思索的全過程都納入眼底的他,隻覺得外間晴好天明,哪哪兒都很光明可喜。
他笑着,溫潤地把昨晚翻了許多典故才取出的字交出來。
沈盈息啊了聲,“你有了怎還磋磨我?”
紀和緻一本正經,“某如何能代表沈老闆?”
“這有什麼,如何代表不了的。”沈盈息拿過那張寫滿了字的紙,看得眼花缭亂的同時不由想,等她死了,這個藥鋪的老闆就剩紀和緻一人了,他到時候就必須代表的了了。
不過現在說這些沒用。
紀和緻這麼認真的人,她明面上也不随意糊弄,便從那張密密麻麻寫了字的紙上指了一個‘得’字,又思考了半晌,說:“就叫紀得,你紀老闆的姓也加上,如何?”
紀和緻一愣,他抿唇,指了指自己:“我的姓?”
沈盈息把紙‘啪’地一聲拍上他胸膛,鄭重其事地盯着他的眼睛,狠狠點頭:“嗯,你紀老闆給我賺多多的錢,這是先給你的甜頭,怎麼樣,夠甜了吧?”
今天陽光,或許好過頭了。
紀和緻清隽的眉眼忍不住凝起又舒展,望着少女陽光下張揚肆意的面龐,薄唇抿緊,說不準胸前的熱是因為她太過用力的拍動,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
他看着沈盈息看了幾秒,而後收回視線,伸手拿下胸前的紙。
忽而感覺觸感不對,紀和緻一低頭,發現紙中還包着一支做工精良的玉簪,他怔然擡眸,和少女笑吟吟的眼睛對上。
沈盈息說:“給你預支的開工小禮,甜上加甜了吧?”
青年修長的手指緩慢地撫過溫潤的簪身,在少女的目光中,垂眼而笑:“是,甜。”
陽光像金像蜜,真是好得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