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伸出一隻手,覆在姜昙的手腕:“如何?”
語氣頗為含情脈脈。
姜昙試着掙了一下,渾身無力,于是放棄了。
“你跟街坊那些夫人小姐們說笑,就為了學這個?”
原來她還是有幾分在意自己的,看自己與旁人說笑,竟暗暗留意了。
陸青檐纏緊了她,心情愉悅地說:“不止。你可以問一問我還學了什麼,隻要你問,我立刻告訴你。”
姜昙默了片刻:“你什麼時候離開鹽城?”
“姜昙。”
她聽見他在磨牙,一字一字地擠出來:“你可真是煞風景。”
過了會兒,他心情不知怎麼又好起來:“不過沒關系,郎心似鐵,我自願意。隻要我一直守着你,不怕等不到你回頭的那一日……”
姜昙沒忍住打斷他感天動地的深情剖白:“這也是跟那些夫人小姐們學的?”
身後之人深長地吸了口氣。
他又開始了。
片刻後,語氣恢複如常:“我給你療傷。”
陸青檐擡起她的手腕,臂上那道疤痕昨夜被他胡亂包了一下,包得不太嚴實,現下已經散開了。
陸青檐索性将布條丢到一邊,湊近觀察傷口。
他的眼神不好,屋子裡又暗得很,他的眼睛幾乎要貼到姜昙的手臂上去,一寸一寸沿着手腕辨認傷處,濕漉漉的呼吸像粘在了上面。
怪不舒服的。
姜昙甩了甩手,傷口擦過陸青檐的唇,他不知怎麼想的,竟在上面舔了一口。
瞬時間,姜昙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悚然回頭:“你在幹什麼?”
陸青檐的發簪不知掉到了何處,長發服帖地蓋在兩側。聞言擡眼來看她,嘴角有絲絲血迹,眼尾微紅,眼珠黑漆漆的。
此刻看來,倒真像從山上爬下來或者從水裡鑽出來的什麼嗜血怪物。
這讓姜昙想起某個人。
陸青檐自得地笑,沖散了那股熟悉感:“書上是這麼畫的。”
姜昙躺了回去,懶得問他是什麼書,他卻不依不饒地湊過來:“你猜是什麼書?”
姜昙面無表情閉眼。
陸青檐又開始磨牙,非要貼近耳朵告訴她:“是精描的春宮。”
姜昙連眼睛也不睜:“醫書上說,人的唾液沒有任何療傷作用,甚至有傷者因此而感染,不到三日就去世了。”
受傷的是她,被感染的也是她。
陸青檐好像受到詛咒的是自己一樣,更加咬牙切齒了。
“姜、昙!”
他氣沖沖地下榻去了,屋内一片漆黑,他好像還絆了一下,黑暗中的呼吸越發急促且沉重。
門被用力打開又阖上。
姜昙終于睜開眼看了一下,絆倒的是凳子,頂多腿疼一會兒,何至于那麼生氣。
于是阖上眼,這次竟真的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
姜昙起身,發現傷口上的紗布纏得比胳膊還粗。
這應該是陸青檐親手包的,因為他好像不知道怎麼打結,最後竟然綁在了床頭的柱子上。
良久,姜昙無聲歎氣。
她拆開紗布重新包紮,穿衣推門出去。
一推門,對上紫珠瞪大的雙眼。
紫珠惴惴不安站在對面的門邊,身形前所未有地端正,看見姜昙出來,一臉震驚。
啊,她忘了。
她的榻上又濕又冷,後半夜他們在對門屋子裡,也就是陸青檐的榻上睡的。
姜昙張口欲解釋,卻發現陸青檐一直冷臉坐在椅子上,方才竟沒有看見他。
陸青檐眼神斜過來,看起來能凍死個人:“身為婢女,不知道主子起身時該做什麼嗎?還不服侍你家姑娘梳洗!”
紫珠反應過來,連忙準備去打水。
姜昙叫住她:“不用了,房内有水,我已洗漱過。今日頭痛,發髻就這麼着吧。”
陸青檐:“那就擺膳。”
紫珠又是站着不動,對上陸青檐冷飕飕的眼風,才恍然大悟:“奴婢、奴婢這就去!”
陸青檐斥道:“木讷至極。”
姜昙拉住紫珠的手:“我的侍女和我一樣,腦袋不靈光。陸長公子既然比我二人伶俐,不如你來擺膳。”
陸青檐冷臉片刻,緩緩而笑:“好。”
他竟真的去廚房了。
姜昙說道看了了一眼外面,時至正午,天光刺眼。
已經過了這麼久,他的氣竟還沒有消嗎?
.
紫珠眼神木然地扒飯,味同嚼蠟。
她實在咽不下去了。
側頭對姜昙耳語:“姑娘,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說着,她的眼神往一旁瞟。
陸青檐唇角緊緊地繃着,神情不善地坐在小凳上,面色發黑。
看一眼都覺得心驚。
姜昙神情自若給紫珠夾了一筷子魚肉,示意她隻管吃。
紫珠怎麼也吃不下,小聲喚道:“姑娘,姑娘……”
連聲的呼喚招來了冷言冷語的陸青檐:“食不言,寝不語。姜家沒有教過你——”
“紫珠。”姜昙冷不丁地說:“往後嫁人,定要尋一戶規矩少的人家,隻有這樣的人家才值得托付終身。”
紫珠愣愣點頭。
姑娘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與此同時,她們的身後,陸青檐黑着臉沉默。
就這麼吃完一頓飯。
紫珠戰戰兢兢地吃了飯,還喝了新沏好的香茶,連滋味都沒嘗出來,但那茶一定是極好的。
因為是陸長公子親手沏的,甚至親手端至眼前。
紫珠起初沒敢接,是姑娘理所當然地接過喝了一口,在陸青檐的眼神逼視下,紫珠才不得不接的。
今日太陽很好,姜昙浣發後坐在花架下晾頭發。
紫珠握着梳子,一下一下從頭梳到尾,感慨今日也算是見了回世面。
“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哥,規矩分毫不差,茶沏得也好。可見并不是那些在家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纨绔,想來是有真才實學在身上的……”
姜昙被太陽曬得犯懶,聲音也懶洋洋:“會沏茶就是有真才實學?有些規矩,隻是世家大族裝給外人看的。外面看着華麗,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紫珠讷讷說:“那世家大族總不至于連如何伺候人都要教給子弟吧?陸公子那姿态不似作假,倒像是真伺候過人似的。總不能跟我一樣,還被家裡賣了去做奴婢。”
姜昙睜開了眼睛。
細想之後,不得不承認,紫珠說的有幾分道理。
.
又過了一日,姜昙打算離開。
這日天色看起來尚可,姜昙雇了輛馬車和紫珠一起回城去。
料想琴夫人找不到他們,耐心耗盡,應該不會再追了。
姜昙以前在城中置辦過一間私宅,放了很重要的東西,姜昙要拿了它再離開鹽城。
紫珠見姜昙臉色不好,擔憂地問:“姑娘,不如再等一日,明天再回城去吧?”
姜昙搖頭:“時間來不及。”
離開鹽城後,她還打算再去一個地方。算算日子,時間不多了。
俗話說得好,趕早不趕晚。
馬車啟動的那刻,陸青檐掀簾進來,笑問:“我身上一個銅闆也沒有,寸步難行。不知方不方便讓我搭車,反正順路。”
不知順的哪門子路。
姜昙也笑:“陸公子請便。”
陸青檐沒有一起坐在馬車裡,掀簾隻是為了獲得允許,他出去和車夫坐在門外。
這幾日相處,他仿若恢複了兩人初識時候的禮貌和分寸。
不過姜昙知道他是裝的,且裝不長久。每次她說話不如他意,他便生氣摔門而去,片刻後又笑盈盈地回來。
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姜昙由衷感歎,變臉的功夫陸家一定仔細教過,不過陸長公子似乎學藝不精。
出門時豔陽高照,半路忽然陰沉沉的,再過一會兒竟下起了雨。
起初是密密的小雨,後來是豆大的雨珠,或許還起了風,因為雨珠砸在車頂上聽起來雜亂無章。
吵鬧至極的雨聲中,車簾被掀開,陸青檐說:“馬車陷入了泥潭,我們得下車。”
紫珠手足無措:“那怎麼辦?姑娘身體不舒服,根本走不了路啊。”
他這才看見姜昙躺在紫珠的腿上,原先以為是在睡覺,現下細看才發現她臉色慘白,額頭淌着汗。
這麼大的動靜,連眼睛都未睜開,顯然是已經昏迷了。
“你怎麼不早說!”
陸青檐臉色陰沉地可怕,進來脫下外衣,将姜昙攏得嚴嚴實實,兀自下車去了。
紫珠一臉苦色,自言自語:“姑娘根本不想讓你知道……”
.
姜昙自己知道身體瘦弱。
自她到吳江尋親,劉仲青第一眼看見她就面露嫌棄:“怎麼跟個小雞崽子似的?”
劉仲青并不文質彬彬,有時毒舌又粗俗,總能一句話戳中人的肺管子。
姜昙剛去吳江時,時常被他氣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劉仲青眼見着就更加嫌棄她。
姜昙因此發了狠心,控制不住淚意時,就胡亂擦幹眼淚,非得日夜練習拳腳直到再也動彈不得為止。
托劉仲青的福,姜昙後來已能輕易撂下兩三個衙役。
可也是因為劉仲青,她變成了這副動辄起熱到昏迷,甚至比十七歲前還要虛弱的模樣。
尤其耐不住冷。
一到秋冬,必定要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