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不寒而栗。
一瞬而過的念頭先于腦子被問出來,然而陸青檐就這麼輕飄飄地說了實話。
她震驚他的野心,更震驚他的坦誠。
敢說出來,就代表他并不怕人知道。
冬狩獵場如此顯眼的地方,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能吸引來一大片侍衛,而他卻能無聲無息把湯忖殺掉。
就算湯炳再怎麼遭到皇上疑心,畢竟未走到最後一步,錦衣衛指揮使的名頭還是管用的。
可是陸青檐就這麼輕易殺掉了他的兒子,旁人除了找不到證據外,也根本想不到他有這麼大的膽子。
他在侍衛中有安插人手嗎?還是陳将軍也與他有勾結,故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還有貴妃,回京那日姜昙在皇帝身邊看到了她,得知她是最受寵愛的賢妃。
賢妃在此事中可出過力?
那次陸青檐對賢妃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當今太子體弱多病,身後站着許道成,然而首輔年事已高,已在與闫黨的鬥争中多次處于下風,為皇帝不喜。
冬狩為彰顯國威,祈求來年豐收。這樣重大的日子,皇帝卻未叫太子伴駕,足見皇帝也并不喜歡太子。
為皇帝生個皇子……賢妃或許以為陸青檐要做權臣,萬萬想不到他觊觎皇位。
“很冷嗎?”
陸青檐湊得更近了,鼻尖對着她的鼻尖。
他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麼,卻不閃不避,任她打量。
姜昙一瞬間覺得他很陌生。
先前她隐隐有過猜測,為什麼陸青檐要将自己捅成重傷。
現在她可以肯定,他是在殺了湯忖之後,對自己下狠手,擺脫自己殺人的嫌疑。
獵場有他的人,他可以僞裝,卻偏偏要動真格的。
那隻箭離他的心髒不遠,就差一點,他就活不成了。
可是動手之前,他又怎麼能猜到自己是否能活下來呢?
他猜不到。
但是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不惜拿自己的命去賭,知道自己對他有怨氣,所以讓她親自下手。
從湯忖被殺,到湯炳失寵被貶官,隻用了半月左右的時間。
他算得一步不差,連同多變的帝心在内。
姜昙從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能明白一個事實——
陸青檐不是以前的宋庸。
三年時間,他已從吳江的匪徒變成京城的弄臣,表面上身份不顯,私底下攪弄風雲。
成長闫慈那樣的權臣,也是遲早的事。
而她用了三年振作起來,她那些毫無進步的小聰明,對上如今的陸青檐,會有幾分勝算?
還有紫珠,她已經很久沒見過紫珠了,聽說她和雙雙在一起,然而雙雙也許久不見了。
此生她還有機會離開京城嗎?
“在想什麼?”
下巴被擡起來,陸青檐的眼神與方才又不一樣了。
方才是淡然,即使被察覺到大逆不道的心思,依舊攤開來任她随意看。現在是懷疑,隐約還有一絲不悅,他十分敏銳,似乎發現了她在想什麼。
姜昙說:“我想紫珠了,什麼時候……”
剛起了個開頭,陸青檐的眼神就摻了冷意,似笑非笑:“姜昙,你在想什麼,我不用猜都知道,收起你的歪心思。”
他披衣下床去,留下一句:“我要外出幾日。”
守夜的婢女擡了水進來,陸青檐卻不打算留在這,看樣子是要去浴房。
姜昙握緊被褥,恨不得往他腦袋上丢石頭。
陸青檐最近十分喜怒無常,前一刻說話情人低語,溫情脈脈。後一刻就沉默不言,一直盯着她看,仿佛要把她看出一個洞來。
仿佛有兩個靈魂擠在一個殼子裡,輪番控制陸青檐的身體。
這時,姜昙便裝作不知道,繼續忙自己手上的事。
身後陸青檐的視線就更加強烈。
這樣無時無刻的審視和猜忌,讓姜昙幾乎沒空閑思考别的事。
和他在一起,姜昙也快被折磨得發瘋。故而在他離開後,姜昙甚至會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然而她忘了,陸青檐不在時,他的眼線會将自己更加嚴密地看管起來。
姜昙剛坐起來,陸青檐去而複返,又是一陣無言的盯視。
随後他轉過頭去,對門口的仆婦說了句什麼,離開了。
仆婦憐憫地看了一眼姜昙,對身邊幾人使了眼色,去取先前的箱子。
箱子打開,是一陣鐵鍊的動靜。
姜昙渾身寒毛直豎,他又要鎖她了!
兩個婢女撲過來,捏住姜昙的手腕。這樣的事情她們輕車熟路,知道哪裡是姜昙的弱點,
姜昙掙紮得厲害,又有兩個婢女壓住她的腿。
冰涼的鐵鍊纏上腳腕的那一刻,先前的回憶湧上腦海,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緒一瞬間回歸。
姜昙覺得自己是一個瘋子,又像圈裡一頭野性未除的畜牲,屈辱而絕望地承受折磨。
“放開我!”
她憤怒地大喊着,腳下使勁踢開一個婢女,身上的人便都被摔開。
門還未關嚴實。
姜昙奮力朝門外跑去,剛踏過門檻,身後一個健壯的仆婦就将她壓在地上。
她在這個院裡被關了整整一百個日夜,從憤怒地摔東西,到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
瀕臨崩潰時,被陸青檐帶着出去,腳上褪下鐐铐,竟讓她暫時忘了那些不堪,産生了自由的錯覺。
如今時日到了,她又要像以前那樣數着下一個一百日。
下一次放她出去是什麼時候,會是春天嗎?
“拿繩子來!”
背上壓住她的仆婦說:“長公子還沒走遠,可别被他聽見了。讓人看見她跑出去,咱們誰都活不了!”
婢女們一湧而上。
為了防止婢女與姜昙走的太近,院裡的婢女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一批,每次看到都是陌生的面孔。
隻有這個仆婦,據說是照顧婦人經驗豐富的嬷嬷,特意從被撥過來照看她。
“放開——”
姜昙的嘴中被塞入了布巾,手也被繩子綁住。
仆婦招呼婢女們把姜昙拖回房裡,氣喘籲籲地說:“還跟以前一樣,往她碗裡加迷藥!去把安神香也點上!”
婢女為難說:“胡嬷嬷,可長公子方才走時并未吩咐……”
胡嬷嬷說着去翻迷藥:“以前就是這麼辦的,長公子肯定不會說什麼。”
倒完迷藥,胡嬷嬷低頭一看。
方才姜昙掙紮時勾破了她新做的衣服,才上身一次就廢了。心中暗暗啐了一口:“再多給她放點,省得又跟瘋婆子一樣折騰!”
具體怎麼才算多,胡嬷嬷心裡也沒數,于是又添了一倍的藥量。見油紙包裡還剩下一點,索性全部倒進去,正好不浪費。
反正長公子得過幾天才回來,把她放倒,神不知鬼不覺,大家都省事。
姜昙的腳踝上又纏上了鐵鍊。
屋子裡分明燃着炭,姜昙卻凍得渾身冰涼,凍得眼淚都湧出來了。
鼻間聞到濃濃的安神香氣味,婢女們又點上了。
口中的布巾被取下來,濃黑的藥汁抵到唇邊,姜昙狠狠避開,藥灑了滿床。
“我沒病!”
好不容易換的床單,上好的絲綢,這就浪費了一條,還得折騰着重新換一條。
胡嬷嬷氣得眉毛直豎:“長公子說你有病,你就是有病!不下蛋的雞,不是病是什麼!”
轉頭對婢女們說:“再盛一碗來,給她灌進去!”
姜昙像方才那樣被按在床上,像不聽話小兒喝藥一樣被灌進去大量藥汁。
胡嬷嬷滿意地點頭:“這是多少人求着都不給的秘方,喝了這藥,早點給長公子生個兒子。”
做完這一切,婢女們将門窗緊閉,自行出去了,以前總要開着的門縫也沒有留。
胡嬷嬷的臉在門縫裡看起來有些猙獰:“這就算是懲罰,長公子不在這幾天,您就好好想想。”
長公子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後院裡就這一個女人,整天又哭又鬧地,不知在矯情什麼。
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就該好好調教一陣。
門被阖上,連燈也被吹熄了。
隻有房裡的炭盆冒着微微火星,映出了房中袅袅飄起的安神香。
姜昙渾身的力氣散了,連掙着腳上的鐵鍊都覺得累。
她便靜靜躺在床上。
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又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覺得呼吸困難。
姜昙看向炭盆,它是罪魁禍首。
冬日人們貪暖,總将門窗捂得嚴實,可若是屋裡有炭燃着,一夜過去,足以讓人中毒氣死亡。
陸青檐害怕婢女和她相熟,不許她們過多和她接觸、說話。除了逼瘋她,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效用。
如果她死了,陸青檐會不會氣得半死?
要就這麼死去嗎?
不!她好不容易活過來,怎麼能死!
姜昙往床下爬去,可僅僅接觸到地面,鐵鍊就繃緊了,再往前走,是遠遠夠不到窗戶的。
力氣在此時用盡了。
姜昙困倦不已,為了保持清醒,她試着咬了一口手臂,卻因為渾身無力起不到作用。
床上床下,鋒利的物什都被收走了,連桌角都是磨鈍的圓面。
隻有一樣東西是堅硬的。
姜昙爬上床,握住腳踝的鐵鍊,整個身體重重往床下一滾,腳上的鐵鍊繃直,和墜力同時撕扯着腳踝。
反複其次,她終于清醒了。
一番折騰下來頭暈眼花,姜昙緩了片刻,抓住軟枕,就要往炭盆裡丢去。
打翻炭盆,就能保住性命。
然而舉起軟枕的那一刻,姜昙猶豫了。
她想起陸青檐讓自己刺他心口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隻給自己留了微弱的生機。
最後卻用一人之身,換來整個湯家倒台,甚至以此重創首輔和太子。
置之死地而後生。
姜昙心中冒出這個念頭來,緩緩放下了軟枕。
門外有婢女守夜,聽到室内的動靜,推開門看了一眼姜昙,她仍好好地躺在榻上,像是睡熟了。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