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黃浦去路途短暫,玉生卻坐累了,不知什麼時候閉了眼。再睜開眼,見到李成笙在門前等着,隻是等,見車子來了,仿佛不知道,轉身先進了門。玉生覺得他的面貌似乎變了一些,瘦了,雙目茫然地睜着,變得更大,和過去一樣沒有什麼光彩。又換一身明黃哔叽西服,穿上一雙油亮的牛皮尖頭鞋,從前他少這樣穿。
之後,芳蘿說香港人非常流行這樣穿。李成笙那時正從香港住了一段時間回來。
“您從銀行過來?”
他不喚他“堂兄”或者“哥哥”。
李文樹從他推開的椅子中落座,過了會,方回道:“我回去家換了外衣。你是剛下的船?”
“是。”
李成笙注道:“您吃點什麼甜食?”
他望着玉生。
玉生淡淡地回話道:“都好。”
李成笙接着喚人來,侍者還在房裡,他自己出了房門,乘電梯下了樓,到門前去見了兩個開車來的洋人,并在那兒撐着傘說了一會兒話。李文樹從窗子望出去,臉上沒有什麼神色,即便是那張精細的虛僞的笑面也不願意挂上去。直至李成笙回來,他冷眼看着他重落了座。
吃着飯,精瓷碗著是響的,白銀刀叉也劇烈地刺入一塊塊生紅的血肉。李成笙請侍者上了酒,說起自己是從香港帶回來的,這是一個英國人親手釀制的白葡萄酒。他為李文樹倒酒,并且一邊問他道:“您知道這是有價無市的嗎?我在香港住了多久,就找了多久,這個英國人說他認得您,幾年前他和您住在同一條英國大街,所以我付高價買了他的酒。”
李文樹道:“有勞你。”
過了一會兒,侍者來上湯。李文樹又說了一句道:“有勞你。”
這是一句輕飄飄就可落了地的話。
李成笙卻撿起話頭來,道:“我在香港少聽人這樣說。”
李文樹微笑道:“那是怎麼說。”
李成笙道:“許多時間裡,都是講英文,或者英法混講,家裡請碧眼女郎做老師的,當然,那是全講正統英文的。和朋友手足講話,堂親姑表坐着,家族圍坐,招來一個傭人,最普遍那種中等以下的,菲裔或者亞洲人的,就說“勞煩勞煩”,然後立即使喚她們倒茶。”
玉生手中那把精巧的刀子停在一塊魚皮裡,久久分不開。
她望了望李文樹,再去望别的地方,牆上的金百合肖像,五鬥櫃上的兩隻圓口橄榄瓶,其中有一隻搖搖欲墜,将要摔落在紅白相間的玻璃地。玻璃地面上映出來,不再是她眼中那張精細的笑面,沒有笑面,隻是高揚的,什麼神态也沒有的李文樹的臉。
他吃牛肉,仍一口口無聲地吃着,不說話。
直至李成笙又道:“我有朋友想在金山銀行存一些定款。”
李文樹立即回道:“到銀行去,家先會去接待。”
“他最着急落定的是手上的美元和法郎——馮家先如今進步不小。”
“有許多工作他可以做。”
“您清閑了。”
說到這裡,他注一句道:“他在金山銀行做得好不好?”
“你怎麼了。”
李文樹又笑了,而後重微笑着說話道:“成笙,你忘了我父親叫“李金山”。“金山銀行”這樣一遍遍在我面前說出來,失了你最在意的禮數。”
李成笙道:“我下船後走過那片高樓,看了又看,怕自己說錯了。”
李文樹道:“我和你姓李,這還是李家人的銀行。”
“旁人能不能知道?”
“我難道要登報。”
“您改了名,摘了牌,已經是比登報更大的派頭了。”
李文樹放下餐巾。高昂地,刺耳地,玉生望見那餐巾裡包着的玻璃刀叉,比那隻搖搖欲墜的圓口橄榄瓶先一步落在了地上。
侍者去撿,然後飛快地離開了。
李成笙道:“您如果要做這樣大的動靜,我的證券行就應該先把“李氏”兩個字摘下來,不配得這兩個字的,正是我。”
雨從早晨就沒有停,這時隻是更大,更響,傍晚前有大風。李成笙的船是昨晚回來的,他今早到了銀行等他,等不到,他早上去了跑馬廳,中午回來了,他卻離開片刻去用午飯。李文樹想,他等累了,神态困倦時最容易說出糊塗萬分的話來。
“芳蘿送你回去。”
他不說話,也不看誰,過了一會兒,他道:“不用,我要去一趟青浦。”
玉生看見李成笙在門前付了賬,隻是側過臉往門内看一看,然後走了。
後面接連幾天,近一個月來,玉生沒有再看見他。他又離開上海了麼。這是不清楚的。幾天後李愛藍回到上海,聽李愛藍說,她和他在他的證券行前一間美國人開的咖啡館吃了午飯,僅僅是那一次,一直到李愛藍又回到天津去,也沒有見到他第二次。
那天用完飯,從黃浦飯店出來已過下午三點鐘。雨停了。
芳蘿開動車子,問道:“要到什麼地方?”
李文樹不回話。
隻等玉生回道:“回家。”
因為雨水多,路段不容易直走,繞過南京東路時,玉生隻是遠遠看見那條有軌電車,慢吞吞行着,學生們放了寒假,又是雨天,少有人乘坐。行不盡的電車箱體之後,是馬夫妻的房子,官員的房子沒有鄰舍,獨棟矗立在廣闊的街面之中——玉生卻沒有看見它。
那天玉生沒有去喝陳太太的滿月酒,也沒有去吃馬夫妻家裡的茶。她回家後看了會兒書,仍是那本護士送她的法國詩集,她拿着看。那時,李文樹仿佛才發覺,他問她是不是可以看得懂呢?
她不回這話,反問他道:“你剛才在馬廄外面碰見阿貝麗,約定了和她周六一塊到跑馬廳嗎?”
李文樹怔一怔。
“是,她被雇到跑馬廳做馬師。”
洋人,或者與洋人打交道的上海人普通說的那一種英文,玉生如今可以聽懂大部分,那歸功于博爾,她每月到萬紅店裡,都遇見博爾。她将聽不懂的長詞短句記着,見到他便仿着音調說給他聽,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呢?她這樣做,開始是由于她到洋人開的茶屋裡吃茶,或是到雇用洋人的成衣店中逛一些新奇的紗面,她們總當着她的面說英文,然後開始笑。
之後有一次,她再去到那間成衣店。兩個韓國女人走過來,又開始說英文,那時她聽懂了。
“你們看,那位古董太太今天是藍色的。”
她要看一條玫瑰色的紗帶,用于綁遮陽帽檐。記着博爾教她的,用英文說出了“玫瑰”。
然後,她看着遞紗帶來的女人,用中文問道:“什麼是古董太太?”
女人不回話。
她注道:“我聽見你和那位離開的小姐說中文。你聽得懂,也會說,就請回答我的問題。”
女人有些慌亂,低着臉,首先道了歉。解釋是由于她的衣服非常不同,面料上的厚重與垂墜感,或者是花紋上隐晦的繁瑣,不像在附近任何一間成衣店做出來,也沒有在别的太太身上看見過相同的布、顔色,甚至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們也沒有見到她将一件衣服穿第二次。在她們了解中國人的途徑之中,除了這間成衣店,她們每月會有兩三天到同街的一間古董店做短工,那兒的古董就是這樣,沒有一件是重複的。
由于她的中文太好,化本沒有的幹戈為玉帛。于是玉生買下她的紗帶,又買了兩頂新的白色的大圓沿帽。
那兩頂大圓沿帽,李愛藍回上海後拿走了一頂。初冬太陽照來如溫水拂面,但李愛藍仍覺得有曬黑的危機,她的白,不同于李文樹的散漫自然,是精心照養的仔細的白。她約人出海,輪渡開到蘇州後再返回來,去了兩日,回來時,那頂大圓沿帽便丢在海上了。
李愛藍出海遊玩回來後,博爾正巧來做客。這個客做得也可以說唐突,隻是因為玉生沒有按固定的時間到綢布店與他取租金,他竟這樣難得地,無禮地,沒有告知就來到公館門外。
梅娣開了門,非常客氣,喚他道:“公使先生。”
博爾被她請到前廳坐,她自己上茶,喚阿滿去請安華姑媽。玉生那時仍看着書,她把那本法文詩集看完了,就取來安華姑媽新送的書看,大多是佛道的書,看了倒有安眠的作用,覺着疲倦了,但隻是午飯過後不久。于是玉生起了身,穿了外衣散着步到前廳來,在大開的廳門前,遠遠地,看見主椅上安華姑媽坐着。
旁的另一張椅,也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