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李文樹。
她看着她,不止不休地告訴他道:“我恨你。我永遠也不原諒你。”
李文樹接受她所有的恨意,并任由她在自己的臂膀上留下報複的痕迹。但很快,她不再去看自己的孩子,也不再出房門一步,所有的餐食開始一遍遍送到她面前,又幾乎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他每個夜晚都要緊擁着她睡去,她的指甲長久地不剪了,驚醒時總會如刺刀一樣刺到他的每一寸皮膚裡,她時常驚醒,但已經不流淚了。
有一個夜晚,李文樹終于聽見玉生出了聲。她說道:“我要去北平。”
他仍然緊擁着她,道:“不要去。”
她沒有回他的話。
但天白之後,玉生起了身,這幾天來她的精神第一次那麼清醒。李文樹看見她坐在她的五鬥櫃旁,見他來了,她從鏡面中望他,然後對他笑了笑,忽然間回到還在南京時,他還沒有和她結婚時,她在車簾中望他的第一面——平靜又疏離的笑容。
于是李文樹将雙眼緊閉,眉睫一下下蹭過她的耳鬓,脖頸。他覺得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不至于太糟,總之他與她還活着,還育有了一個生命,她不再隻是他的太太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親。總之,一切都不會太糟的。
這樣想着,李文樹道:“我們到香港去。短暫的,長久的也好,我們先過去,安華姑媽也會來的,如果你想的話,你喜歡的那個孩子懷毓,我也可以送她到香港的教會學校去讀書。我是你的丈夫,我會陪着你,就如同你要陪着我一樣。”
玉生覺得脖頸有些癢,但隻是癢,再不痛了。她任由他親吻,仍然一句也不回他的話,時間一直流到午後時分,他出了門去。
李文樹道:“我會在天黑前回到你身邊。”
他等到她望了他一眼,像是送别。
之後,他去了銀行,郵政,最後再抵達馬廄,他很快就決定了,要将波斯留在上海。而銀行的一切事務他要托管給一個不姓李的人,便是馮家先最合适不過。馮在英留學回來後留在李文樹身邊工作了三年,三年前他幾乎是和李文樹同一天回到上海的。李文樹認同并且信任他,重要的是,他是銀行中與洋人來往最少的,而且他幾乎沒有日本客戶。托辦好這一切後,李文樹正要等芳蘿将車子開來,他需要去一趟郵局,馮家先似乎是要送他,但是他拒絕了。并且李文樹告訴他,在自己離開上海後,他也再不必為任何人開車,也再不必服從任何人的指示。
李文樹急促地仿佛明天就要踏在香港的土地上。實際上,他做的也是這個打算,他希望這一切越快越好,于是他到達郵局之後,寄了時效最快的信件。他在信中吩咐了那三個在父親時代就留居在香港的傭人。他告訴她們,用最快的時間,最好是一天到兩天,在香港找到一個最好的傭人媽媽,要有照顧孩子的經驗,不要外國人。
芳蘿送李文樹回馬廄的路上,問他道:“先生,在香港,你們還需要我開車嗎?”
李文樹道:“我們到香港後,無論在上海你需不需要開車,你的薪水是照常發放的。請你不要介懷,芳蘿,我的妻子需要生活在一個安靜的,沒有什麼人的地方。”
這是芳蘿這幾年來,第一次聽見李文樹稱呼玉生為“妻子”。
冬日的天暗得快,但李文樹如約在天暗之前回到了家。李文樹讓芳蘿将車子開進館門,那條往小院去的青石路過去總是燈火盞盞,今天卻隻是一片陰森森的白。李文樹忽然在這片白裡頭提防起來,不放下車簾,一直等到芳蘿落了車。他即刻下了車來,而後,第一聲呼喚,是安華姑媽傳來的。
“文樹!”
姑媽的聲,從那片白的灰的天光下層層遞來,直至李文樹看見她的臉,也沒有一點兒色彩。
接着,李文樹注視到她同樣發了白的嘴唇,正閉合着,發出聲來道:“她病了。”
“玉生一定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