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吟苦笑着輕輕搖了搖頭,神情間流露出一絲遺憾:“蘇老師,說來實在慚愧。十歲以前,我确實隻認識繁體字,那時雖也翻閱了大量古籍,卻僅僅停留在表面,遠遠不及海天研究得那般深入透徹。您也清楚,香港百年以來一直是英國殖民地,當地學校對英語的重視程度遠超漢語。雖說我的家庭有着濃厚的古代文化氛圍,可整個社會大環境卻并不利于傳統文化的深入學習。我又不像海天擁有過目不忘的天賦,所以,我的古漢語和古文學基礎,相比其他人或許還算不錯,但和海天相比,差距就十分明顯了。第一學期期中考試後,我給父親寫信,詳述了海天的成績以及他在學業上遠超常人的表現,父親看後,不禁驚歎:‘這般水平,也隻有北大的老師能教得了,恐怕連我都沒資格當他的老師了。’”
楚江吟的話語裡,毫不掩飾地透着對海天的羨慕。他提及海天的成就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光芒,語氣裡不自覺的起伏,都清晰地傳達出這份情緒。這細微的情感流露,讓我心中不禁一動。我太清楚了,這種羨慕是一把雙刃劍,它既能催生出惺惺相惜、攜手共進的珍貴友誼,也可能在心底悄然滋生出深深的嫉妒。回想起新年聯歡會上,楚江吟對海天看似無心卻又充滿挑戰的提議,還有這學期他數次巧妙避開與海天探讨阮籍相關問題,種種迹象都讓我幾乎笃定,他對海天的情感裡,已然摻雜了嫉妒的成分。然而,他的嫉妒又和其他同學有着微妙的區别。畢竟,在那封針對海天的聯名信中,他是僅有的四個沒有簽名的同學之一。在群體性的沖動和偏見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他能堅守自己的判斷,不随波逐流,這份定力和清醒,也實在難能可貴。基于這些複雜的判斷,我内心有了盤算,決定再巧妙試探他一番,看看他對海天究竟是什麼态度。
“江吟啊,”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随後,不緊不慢地順着楚江吟之前的話頭繼續說道,“你父親實在是太過謙遜了。他在學界的深厚造詣與卓越成就,那可是有目共睹的,以他的能力與學識,完完全全有資格成為海天的老師。退一步講,即便是你,在學業這條道路上,與海天相比也是絲毫不遜色,甚至在某些方面還能超越他。就拿這次古代文學考試來說,你憑借着紮實的功底和獨到的見解,力壓海天,成功摘得桂冠,這可是大家都看在眼裡的事實。”
楚江吟的身子猛地一震,仿佛是被我這番話擊中了某個隐秘的角落。他迅速低下頭,端起茶杯,借喝茶的動作巧妙地避開我的目光。杯沿遮擋住他的神情,隻能瞧見他微微顫動的睫毛。“蘇老師,您快别這麼說了,”他的聲音從茶杯後傳來,帶着幾分急切與誠懇,“我和海天之間的差距,我自己心裡再清楚不過。他在各個領域都展現出了超乎常人的天賦與能力。即使是在古代文學這一塊,他的見解之獨到、積累之深厚,也一直都令我望塵莫及。這次考試,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恰好考到了他研究中的薄弱環節。倘若換作其他任何一道論述題,我哪裡還有機會勝出?蘇老師,”說到這兒,他像是下了某種決心,突然擡起頭,直直地看向我,眼神中滿是探尋與笃定,“那道題,是不是您特意出的?我猜,您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幫助海天突破他在學術研究上一直難以攻克的思維壁壘,對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江吟,怪不得衆人皆言你神似如晉,如今看來,這股子精明勁兒竟也像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語畢,我緊緊凝視着楚江吟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意味深長地說:“是啊,考試最本質的目的就是檢驗學習成果,海天一直是抱着這個目的參加考試的,從來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想當初在高中時,他甯可去掉十二分,也不去迎合他認為有誤的标準答案。正因為他考試的目的如此純粹,我所采用的這種特殊方式,才得以發揮出最顯著的效果。”
楚江吟怔了片刻,頭不自覺地垂了下去。“可惜,”他用低得幾乎被空氣吞噬的聲音喃喃道,“别人卻不這麼想。”
我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帶着幾分诙諧與感慨:“江吟啊,聽你這話,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你肯定知道你們第一次期中考試後的聯名信事件吧。當時呂曉明和王麗麗作為學生代表前往五院,向老師們羅列他們懷疑海天考試舞弊的種種所謂‘鐵證’。當提及海天可能用繁體字記錄□□時,何九盈老師實在忍不住,當即說道:‘隻要你們班除章海天之外,有任何一位同學能用繁體字精準無誤地記錄任一科目的考題與答案,我便将你們全班同學的古代漢語成績統統改為滿分。’”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目光透過袅袅升騰的熱氣,饒有興緻地看向楚江吟:“那時,你們那位班長和團支書,大概還不清楚你對繁體字的運用是何等娴熟吧。不然啊,早就把你推出來将何老師一軍了。真要那樣,何老師說不定還真會被将得下不來台,一咬牙,把你們的古漢語成績都改成滿分了。”
“我不會去做的。”楚江吟陡然挺直了脊背,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莫說我做不到精準無誤,就算能做到,我也不會去做。我不會懷着任何惡意的想法去揣測、诽謗和攻擊他人,這是我們家的祖訓,我,甯死不敢違背!”
我的目光緊緊鎖住楚江吟,隻見他滿臉堅定,那斬釘截鐵的話語裡,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就在這一瞬間,我胸膛中懸着的那顆心頓時放下了大半。這個楚江吟,倒是始終對自己有着清醒的認知,并未被這“第一名”的榮耀沖昏頭腦。而且,他和如晉一樣,内心深處堅守着一條不低的道德底線。僅憑這一點,我就确定他不可能對海天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傷害。隻不過他的胸襟與格局,相較之下還是少了幾分大氣。否則,他也不至于讓嫉妒這種負面情緒悄然滲透進他珍視的友情之中,這一點,比起海天和如晉,确實遜色了幾分。不過,從眼下的情形來看,他似乎已然對自己心中這份嫉妒有所察覺,并且心生恐懼與厭惡。假以時日,若他能在自我反思中不斷成長,勇敢地直面并克服内心的狹隘,那他将來還是能在學術道路和人生之路上大放異彩,成為一個值得稱贊的人。
想到這裡,我悄然轉移了話題,不再對這個在嫉妒的泥沼中奮力掙紮、努力與内心陰暗面作鬥争的小夥子步步緊逼,轉而與他聊起古代文學領域的話題。我發現他也明顯松了一口氣,随即興緻勃勃地與我暢快交流,還适時向我請教了幾個頗具深度的學術問題。我們就這樣沉浸在輕松愉快的氛圍裡,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很長時間,直到海天歡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爸,江吟,開飯啦!”
廚房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各式菜肴,雖不算琳琅滿目,但絕對精緻可口,可見海天真是下了一番功夫。菜肴中有一半是原汁原味的南方菜,都是海天的拿手好菜。尤其是那道鮮嫩滑爽的西湖醋魚,海天隻在過年時做過一次,今天卻被鄭重地端上了餐桌。不難猜出,這些都是他特意為來自南方的楚江吟準備的。另一半則是口味清淡、清爽解膩的北方菜,這無疑是為偶感風寒、飲食需清淡的婉清貼心考慮。因為知道楚江吟不會飲酒,所以飲品準備的是鮮榨的西瓜汁。這西瓜是婉清昨日花高價購得,本是盼着為學業繁重的海天開胃,沒想到今日卻用來招待了楚江吟。
待衆人紛紛落座,海天為每個人的酒杯裡斟滿了紅豔豔的西瓜汁。随後,他鄭重地舉起酒杯,飽含深情地說:“我先敬大家一杯!真心感謝在座的家人和朋友,尤其是老爸和江吟對我的幫助。對阮籍的研究,一直是我在古代文學領域中難以跨越的最大障礙,這麼多年來,它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近兩個月更是讓全家都跟着操心受累。我怎麼也沒想到,一場考試,居然成了破解難題的關鍵。不得不說,老爸這題出得堪稱絕妙,江吟的回答也是精彩絕倫,和我探讨時那些獨到見解,更是如醍醐灌頂,讓我茅塞頓開!哎呀!這真是我在北大參加的最有意義、收獲最大的一次考試!現在,我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暢快,那感覺簡直太妙了!這一切,都多虧了老爸和江吟。當然,老媽的功勞也不容小觑。要不是您一日三餐精心準備,為我補充充足營養,我早就被這繁重的學習任務累垮,身體和腦細胞都得被榨幹了,哪還有精力去攻克阮老頭子這個困擾我許久的難題?所以,我對大家的感激之情,真的是千言萬語也道不盡。那麼,就讓我用這杯特殊的‘酒’,表達我最誠摯的謝意吧!”
言罷,海天一一和我們碰杯,随後仰起頭,将杯中的西瓜汁一飲而盡,那豪爽的姿态仿佛要将所有的喜悅與感激都随着這杯西瓜汁一同咽下。我和婉清也喝幹了這杯特殊的“酒”,楚江吟卻隻輕輕地啜了一口就放下了,端着酒杯的手有着輕微的顫抖,像是承載着什麼難以言說的情緒。
婉清不着痕迹地瞥了楚江吟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海天,溫柔而慈愛地說:“兒啊,你心中的難題這一解決,全家都跟着你松了一口氣。還是你爸說得對,厚積而薄發,要是沒有你以前那些閱讀、請教、思考和鑽研,别人那題答得再好,你看了也和之前那些文章著作一樣摸不着頭腦。這麼多年的積累,才有了今天的豁然開朗,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往後繼續加油啊!”
我不禁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這個婉清啊,對楚江吟還是那樣耿耿于懷。海天卻笑着搖了搖頭:“媽,不一樣的!以前那些積累就像被封存在暗箱裡的零件,彼此孤立,毫無關聯 ,盡管我反複琢磨,卻始終無法将它們有效組合。這次和江吟深入探讨,他的一番話恰似一把神奇的鑰匙,開啟了那隻暗箱。一瞬間,那些沉寂許久的零件像是被賦予了生命,迅速按照正确的軌迹運轉、拼接。之前看過的典籍裡關于阮籍的記載、老爸和湯伯伯的悉心指點、課堂上同學們的觀點碰撞,刹那間全都找到了彼此勾連的節點,毫無阻滞地融會貫通。這種撥雲見日、醍醐灌頂的感覺,是以往獨自苦思冥想時從未有過的。要是沒有這次考試,沒有江吟帶來的新思路,那些知識恐怕還會一直塵封在暗箱裡,發揮不了半點作用。江吟的确幫了我大忙,我打心底裡感激他。” 說着,海天轉頭看向楚江吟,舉起手中的西瓜汁,又向他示意了一下。楚江吟輕輕點了點頭,下意識地伸出手,手指輕輕觸碰到酒杯,卻沒有把它端起來,似乎杯裡盛滿了千鈞的重量,讓他再也沒有力量舉起。
“真的,江吟,你那道題答得太精彩了!”我不禁接着海天的話頭感歎道,“我主講大二下學期的古代文學,這道題以往也出過,可這麼多年,沒有一個學生的回答能像你這般出彩。你切入的角度新穎獨到,觀點更是别具一格,完美避開了常規思路的窠臼。哪怕是在這一領域浸淫多年的行家,看了你的答案,也必定會眼前一亮,拍案叫絕。這絕非一朝一夕之功,由此便能看出,你平日裡對阮籍下了多大的功夫,鑽研得有多深。這份鑽研精神,在你們這個年紀的學生裡,實在是難能可貴!”
楚江吟微微搖了搖頭:“蘇老師,師母,海天,實不相瞞,其實,我在答卷上呈現的那些觀點和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我曾祖父的熏陶與啟迪。他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魏晉文學,尤其是對阮籍的鑽研,更是傾盡心血。他為了剖析阮籍的思想、作品,撰寫了大量論文和著述,可惜在那戰火紛飛的動蕩年代,大部分都沒有機會發表和出版。我家留存着他的大量手稿,那些手稿我都仔細研讀過。說實話,他手稿裡的那些視角和觀點,即便放到當下,我依然覺得極具學術價值,絲毫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褪色。我正是在這些珍貴手稿的啟發下,再結合自己的思考,才有了這次答卷上那些稍顯稚嫩,卻也還算新穎的觀點。”
我和海天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脊背。海天急切地看了我一眼:“爸,這些學術成果不能就這樣被埋沒了,咱們得想想辦法。”
我深以為然,頗為贊許地點了點頭,目光真摯地看向楚江吟:“是啊,江吟,你曾祖父的這些成果,凝聚着他畢生的心血,若是一直塵封在你家書櫃裡,實在太可惜了。這樣吧,你先着手把自己認為最有價值的手稿精心整理出來。要是你一個人覺得吃力,我和海天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還可以幫你聯系雜志社和出版社。隻要這些成果真的具備極高的學術價值,他們一定會高度重視,妥善安排發表和出版事宜。如此一來,也算是告慰你曾祖父的在天之靈,完成他未竟的心願。”
楚江吟雙眼瞬間瞪大,眼中閃爍着驚喜與感動交織的光芒,嘴唇微微顫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絲哽咽說道:“蘇老師,海天,這……這真是太好了!我從沒想過還能有這樣的機會,能讓曾祖父的心血重見天日。我……我暑假回家就開始整理,開學就把手稿帶到學校接着梳理。我父親一直也有這個想法,還有我在大連研究語言學的小堂叔,他那裡還保存着曾祖父中年和晚年的一部分手稿,他也一直盼着能把這些整理出版。但他倆都是語言領域的學者,對古代文學沒有系統深入的研究,很多時候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下好了,有這麼難得的好機會,他們肯定會欣喜若狂,打心底裡感激你們!”
我笑着擺了擺手:“感謝就不必了,能讓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重見天日,發揮其應有的價值,本就是我們這些後來者應盡的責任。另外,你寫在試卷上的那些獨到觀點,即便受了你曾祖父的啟發,可其中也必然融入了你自己的深入思考。你不妨以這個為切入點,将其拓展成一篇完整的論文。在這個過程中,要是遇到什麼問題,或是拿不準的地方,随時來找我,我很樂意幫你指導和修改,然後推薦給相應的學術期刊。就憑這獨出心裁的視角和觀點,一旦成型,我相信那些專業的學術期刊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刊登出來,向學界展示你的研究成果。”
楚江吟的面容有一瞬間凝滞,像是被什麼擊中。他的眼睛猛地睜大,眼中湧動着複雜的光。嘴唇微微開合,卻沒發出聲音。然後,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褲子,指節泛白,好半天才緩緩擡起頭,眼眶泛紅,聲音略帶哽咽:“蘇老師,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之前我……”他咬住了嘴唇,封住了即将脫口而出的話。猶豫片刻後,他再次開口:“蘇老師,我明白,這篇論文要是真能發表,裡面肯定融入了您大量的心血。沒有您的指導和幫助,我根本做不到,所以,這論文等于是咱們倆共同創作的,您一定要……”
我微笑着擡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擺了擺手打斷他:“江吟,快别這麼說。這篇論文從構思到成型,都是你獨立鑽研思考的成果,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我做的這些指導修改,不過是身為教師應盡的本分。你是這篇論文唯一的作者,未來你還有很長的學術道路要走,我相信,憑借你的努力和才華,一定會在學界大放異彩的。”
“可是……”楚江吟還想說些什麼,海天卻笑着打斷了他的話,“江吟,你就不用堅持了。我爸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他說幫你指導論文、聯系出版社,那都是出于純粹的學術熱忱,沒有一絲一毫的功利心思,你安安心心接受就好。就你那些觀點,埋沒了的确太可惜了。說實話,别說我爸,就連我都打心底覺得,這麼好的研究成果,就該發表出來,讓更多人看到,也讓大家能像我一樣,從中汲取知識和啟發。”
楚江吟再次低下頭來,盯着酒杯裡的西瓜汁。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擡起頭,眼神中帶着一絲局促與誠懇,對着我說:“蘇老師,那我就謝謝您了。” 随後,他把目光轉向海天,嘴唇微微顫抖,有些拗口地說:“海天,其實……我知道,你要在半年内修滿兩個學期的學分,每天的學習任務都繁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這次考試,每一場你都要在一科考試的時間裡完成兩科考試的卷子。古代文學考試也是如此,你用同樣的時間完成了大二和大三兩個學段古代文學試卷,這放在任何一個學生身上都是難以企及的挑戰。要是換了我,不僅大三的試卷答不好,大二的試卷也絕不可能答得如此出色。所以……”
“不是,江吟,你到底想說些什麼啊?”海天一臉困惑地打斷了楚江吟的話,“你這些話我怎麼一點也摸不着頭腦呢?”
“我想說,”楚江吟費力地咽下一口口水,喉結劇烈地滾動,像是在吞咽下所有的糾結與不安,“其實,你才是實至名歸的第一名,我隻不過碰巧罷了。我真不是有意要去搶這個第一名的……”
“我的天哪!”海天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哭笑不得地說道,“你在想什麼呢?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來到北大,是來汲取知識的養分的,是來探索學術的浩瀚海洋的,是來與志同道合者碰撞思想火花的,不是來争這個區區第一名的。你不能把我的眼界和格局,看得那麼狹隘吧!”
“是我狹隘了。”楚江吟苦澀地一笑,“我的眼界和格局,實在……”他微微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江吟,”我放下筷子,注視着楚江吟,帶着一份長者的寬厚,溫和地說,“作為海天的父親,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個第一,在海天的心中沒有絲毫分量。他以前穩居第一的時候如此,這次與第一失之交臂的時候亦是如此。從始至終,他從來就沒想過去争這個第一,所以,你也不必因為得了這個第一,就覺得對海天抱有任何愧疚。”
婉清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我看啊,你們中文系的任何一名學生,都比海天更把這個第一當回事兒。老頭子,要不你找個時間,跟系裡好好說一說,以後排名幹脆就把海天的成績單獨拿出去,這個第一就讓其他同學争得頭破血流去吧。省得那些大二的學生,一天到晚心心念念這個第一,有事沒事就變着法兒地找海天的麻煩。”
聽到婉清最後一句話,楚江吟的身子輕輕一顫,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海天看到他這個樣子,連忙對婉清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别在繼續說下去。然後,他把雙手放在楚江吟的肩上,目光中滿是真誠與鄭重,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江吟,我要告訴你,即使我沒有這如山般繁重的學習任務壓身,即使我和你一樣,那段時間隻專注完成一份試卷,以我當時對阮籍的理解水平,那道壓軸題,我也絕不可能比你答得更加出色。所以,你這次的第一名堂堂正正,實至名歸,不管誰來問我,我都會這麼說。你一定要明白,優秀,從來都不是一種罪過;比身邊關系親密的人更優秀,也不必覺得愧疚。你的璀璨,不會傷害到真正的朋友,隻會吸引到值得的隊友。所以,江吟,你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奪冠,光明正大地輝煌,眉開眼笑地驕傲。你這麼努力地翻越千山萬水,當然配得上坐享這滿山繁花。”
一種潮水般的欣慰與驕傲迅速盈滿了我的胸膛。我看着眼前這個如此真誠、質樸、純粹、大氣的兒子,隻覺得他周身都散發着最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奪目且溫暖,直直地照進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轉頭看着婉清,隻見她的眼眸中,同樣跳躍着熠熠光輝,那是和我如出一轍的驕傲與自豪。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強烈的沖動如燎原之火,在我心間熊熊燃燒。我恨不得立刻站在世界的最頂端,對着無垠的蒼穹,向着世間萬物,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宣告:“看吧!這就是我的兒子!他不僅有着卓越的才華,更有着如此恢宏寬闊的胸懷和超凡的格局眼界!你們見過比他更好,更優秀的孩子嗎?”
楚江吟怔怔地看着海天,眼中漸漸蒙上一層淚。那淚水宛如一面鏡子,映射出他内心深處複雜難明的情緒,有感動,有愧疚,有悔恨,有自責,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的嘴唇輕顫着,似乎在努力抑制着内心翻湧的情緒。突然,他狠狠抹了一下眼中的淚,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猛然轉過身,目光掃過餐桌上的每一個人,緩緩開口說道:“蘇老師,師母,海天,我要向你們坦白一件事。其實,這個第一,我的确是有意從海天手裡‘搶’來的。海天無意争這個第一,我卻懷揣和海天一争高下的念頭,而且這個念頭,已經在我心裡紮根許久了。”
我和婉清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概她和我一樣,并非驚訝于楚江吟道出的那件事,而是訝異于他竟能如此坦率地将事實和盤托出。海天倒是相當平靜,他溫和地對楚江吟說:“江吟,這個念頭沒有錯,良性競争是可以……”
楚江吟擺了擺手,止住了海天的話:“海天,先别打斷我,讓我把話說完。其實,我也不清楚這個念頭究竟是何時在我心底悄然萌發的。幾乎是剛入學的時候,我就已經注意到海天了。盡管他一貫低調,但在課堂上和日常生活裡不經意間展露出來的天賦,還是令我大為驚歎。我從未見過在各個方面都擁有這般驚人天賦的人。尤其是在古漢語領域,因為受父親的影響和熏陶,我認為自己并不弱,可和他一比,才發現自己的水平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連與他平等探讨學術問題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像個懵懂的學生,虛心向他求教。那時,我對他充滿了敬畏與欽佩,所以他期中考試的優異成績,絲毫沒有引發我的懷疑。即便大家再三鼓動,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在那封毫無根據的聯名信上簽字。”
說到這裡,楚江吟的唇邊露出一絲隐隐的笑意,似乎是對自己的肯定。可随即又微微眯起雙眼,仿佛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然而,漸漸地,我卻發現,在古代文學領域,我竟能勉強與海天展開平等的探讨。這個發現使我興奮不已,那種感覺,就仿佛自己觸摸到了遙不可及的傳奇。而且,我也看得出,海天同樣為能有我這樣一個可以平等交流的同學而感到欣喜。于是,我緊緊抓住每一個機會,無論是在宿舍、食堂,還是圖書館,又或是校園的每一處角落,都能看到我們熱烈交流探讨的身影。這一切也被同學們看在眼裡,漸漸地,就有人半開玩笑地對我說:‘看來,打破章海天不可戰勝神話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起初,我對這些玩笑話并未放在心上,因為我心裡十分清楚,海天在古代文學方面的素養之深厚、知識積累之豐富、鑽研之深入,都遠遠超過我,我能與他平等交流,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又怎敢奢望超越他呢?可是,聽得多了,這些話不知不覺對我的心态産生了微妙的影響。尤其是在與海天一次又一次的探讨中,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古代文學水平在飛速提升,這讓我心中漸漸萌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我渴望在古代文學領域戰勝海天,哪怕隻有一次。”
楚江吟的臉上不禁掠過一抹自嘲的笑。他不自覺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陷入了短暫的思索。片刻後,他再度緩緩開口:“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産生這樣的渴望,”他頓了頓,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或許是心底潛藏的好勝心被同學們的話成功挑動,又或許是骨子裡本就有着一種挑戰的欲望。不管出于什麼原因,這種渴望一旦萌發,便在我心底悄然紮根,迅速生長、愈發強烈。于是,去年整整一個暑假,我一頭紮進父親所在大學的圖書館,全身心地鑽研先秦兩漢文學,還特意請來學校裡古代文學方面的專家教授,為我悉心指導。開學後的兩個月,我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古代文學課程的學習中,每天泡在圖書館裡深入研究,還多次向李老師請教。當然,更重要的是,隻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和海天探讨交流。我早就發現,海天對知識的理解總是比我深刻得多,而且對他人從來毫無保留。每次探讨,隻要足夠坦誠,我從中獲得的收益總是比他更多。就這樣,我在暗地裡拼盡全力,悄悄為那場全國高校古代文學水平測試做着準備,滿心期待着能超越海天,一舉成名。我知道,海天和其他同學都沒有像我這樣下苦功夫。秉持着‘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信念,我覺得這次考試我還是跟有希望超過海天的。考試結束後,我也感覺自己發揮得不錯。可成績公布後,我還是比海天低了四分。期望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讓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而那種嫉妒的情緒,就在這極度的失落中悄然滋生了。”
楚江吟的頭慢慢垂了下去,聲音也放得很低:“沒錯,就是嫉妒。如今,我已經能夠正視并坦然承認這種負面情緒了。可在當時,我卻不願,甚至不敢從心底承認。然而,不管我是否承認,它都已經在我心裡紮了根,并且讓我想要戰勝海天的想法,漸漸變成了一種難以釋懷的執念。天曉得這種嫉妒和執念,會把一個人的格局與眼界引向多麼狹窄的歧途。而我的思想和行為,就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它們的操控,甚至在新年聯歡會上,下意識地想要為難海天。實不相瞞,那天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事後,我不停地在心裡質問自己:‘你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要為難這個一直誠心誠意對待你的朋友?難道因為學業上比不過人家,就要在其他方面給他制造麻煩嗎?你這樣做,和那些卑鄙小人又有什麼區别?’海天,幸好那天你表現得那麼出色,你不僅為自己解了圍,其實也為我解了圍,否則,我肯定會在心裡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
他再次自嘲地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落寞,随後端起西瓜汁,輕輕晃着,看着杯中的液體出神:“可是那時,我雖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妥,心中那股執念卻一直沒有消退。這學期開學後,我又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到古代文學考試的備考中。周圍的同學見我在古代文學上花費了太多精力,有人便悄悄勸我:‘别白費力氣了,你再怎麼努力,也超不過章海天。尤其是這學期,課是他爸爸教,題是他爸爸出,卷子也是他爸爸判,你更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不可能!”我和海天幾乎同時脫口而出,聲音裡都帶着難以置信的堅決。楚江吟愕然地看向我倆,似乎在用目光無聲的詢問。我笑着擡手指向海天:“兒子,你先說。”
海天坦然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還是那句話,我自己的爸爸,我自己心裡有數。”
我微微點了點頭,心中悄然泛起一絲感動的漣漪:“是啊!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心裡更有數。江吟,你不知道,這套題我就是在竹吟居出的,卷子和答案就大大方方放在書房的桌面上。那段時間,海天備考兩個學期的古代漢語,進進出出書房無數次。可我敢用性命擔保,他絕對沒有看過試卷和答案哪怕一眼。”
楚江吟的眼中突然流露出深切的悲哀,聲音中也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沉郁:“然而,可怕的是,我竟然也看透了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對蘇老師的公正和海天的誠信産生過絲毫的懷疑,卻無恥地利用了這份公正和誠信,把這些美好的品質當成實現自己執念的工具。發現海天在阮籍研究方面存在短闆後,我甚至精準預料到蘇老師會在期中考試裡,将對阮籍的分析設為壓軸題。而對阮籍的剖析,恰恰是我的強項。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的機會來了!于是,為了能在期中考試中力壓海天,奪得我心心念念的第一名,我做出了在我學業道路上最不堪、最無恥的決定——徹底躲避與海天在阮籍研究上的任何交流,就怕他從我的觀點裡獲取靈感,實現突破。甚至在私下向蘇老師請教時,我都處心積慮地隐瞞了自己觀點中最核心的部分。海天,你之前提到良性競争,我深知,良性競争的本質與終極目标,是彼此啟發、相互督促,攜手共進,可我的所作所為,卻與這一目标背道而馳,完全陷入了自私、狹隘與短視的泥沼。如今回頭看,我清晰地認識到自己那時的行徑是何等不堪。但在當時,嫉妒與執念徹底蒙蔽了我的雙眼,我不斷給自己找各種牽強的理由,告訴自己這些觀點和理解都是我獨自的成果,我有權決定是否展示,以及在何時向何人展示,卻絲毫沒有考慮到,我的藏私會給本就在學業上負重前行的海天增添了多少困擾,又會給蘇老師和師母的生活帶來了多大的壓力。有時候,面對海天那渴望交流的目光,以及蘇老師滿含期待的眼神,我的良心也會隐隐作痛。可那時,心中那份執念卻壓倒了一切,讓我無視蘇老師對我的諄諄教誨和海天對我的無私幫助,滿心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超過海天,奪得第一。我甚至荒唐地覺得,學校要求海天在同一時間完成兩份試卷的嚴苛條件,也是上天在無形之中對我的助力,就是讓我奪得這個第一的。天!”他突然把十指插進濃密的黑發裡,痛苦地搖着頭,“那時的我,簡直是鬼迷了心竅,被嫉妒和虛榮完全吞噬,忘卻了所有的感恩與善良,丢失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線,辜負了師長的信任與同窗的情誼,成了自己曾經最鄙夷的、被名利熏心的可憐蟲。”
楚江吟緩緩閉上雙眼,眉頭緊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臉上寫滿了痛苦與懊悔。好一會兒,他緩緩睜開眼,眼神空洞而迷茫,眼中依然閃爍着淚光:“終于,在今天早晨,我在那份渴望已久的成績單上,如願以償地看到自己的名字穩穩壓住了海天,高高地寫在了榜首的位置。可是,最初的欣喜過後,我卻不知所以地陷入到空虛、困惑與迷茫中,似乎奮鬥了那麼久,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卻不知道拿它來做什麼。從竹吟居到張萬斌老師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我要這個第一做什麼呢?難道有了它,就能代表自己古代文學的研究水平比海天水平高了嗎?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除了對阮籍的理解外,其他任何一項,我都遠遠遜色于海天。那麼它既然什麼都不能代表,我得到它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站在榜首位置時的那份虛榮,或者,是想親眼看到海天從不可戰勝的神壇上跌落下來時那狼狽而難堪的樣子嗎?最後一種想法突然讓我感到深深的恐懼。我的腦海中浮起海天對我一次又一次幫助,如果沒有他,我的古代文學水平哪能提高得如此迅速,又哪能有機會奪得這個所謂的第一?而我對他的回報,難道就是處心積慮地藏私、算計、為難,甚至拿他的痛苦當作樂趣嗎?”
楚江吟的嘴唇微微顫抖,臉上又一次浮現出那抹自嘲的苦笑:“在這一路上,我遇到好幾個同學。他們紛紛過來向我詢問成績。當他們看到我力壓海天奪得第一名時,竟然比看到自己的成績還要興奮。他們對我的誇贊,不是因為我在古代文學方面功底有多紮實,造詣有多深厚,而是因為我終于把海天從第一的寶座上拉了下來。他們甚至幸災樂禍地說:‘那個章海天,整天擺出淡泊名利那副假惺惺的态度。如今我倒想看看,當他失去這個第一的時候,他還是不是那副雲淡風輕、毫不在意的樣子。’不知怎的,聽到他們對我的贊美和對海天的貶低,我心中感到那麼不是滋味。我終于明白了,隻要有人能打破海天在成績上的統治地位,滿足他們内心對所謂‘強者跌落’的畸形期待,不管那個人是誰,都會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我突然感到,這些人是如此狹隘和膚淺,他們的快樂建立在别人的‘失敗’之上,以惡意去揣測他人,用扭曲的價值觀衡量一切。而我之前的所作所為,不也是在迎合這種醜陋的心态,迷失在毫無意義的追逐中嗎?就在那一刻,我覺得我這個不惜一切代價得來的那個第一,其實是那麼廉價,那麼不堪。”
楚江吟的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目光中充滿了自責與慚愧,嘴唇嗫嚅了幾下,才繼續說下去,“終于,我把這份燙手的成績單交給了張萬斌老師,之後,我幾乎是逃亡般地回到宿舍,隻想找個角落,一個人靜靜地梳理那如亂麻般的思緒。可誰能想到,消息竟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開。當我回到宿舍時,眼前的場景讓我一愣。幾乎全班的男生都聚集在那裡,狹小的空間被擠得滿滿當當。他們的眼神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那光芒裡藏着一種扭曲的興奮。他們向我圍攏過來,興高采烈地歡呼着,尖銳的聲音在宿舍裡回蕩,仿佛我是凱旋而歸的英雄,而海天,則是被我成功拉下神壇的失敗者。看着他們那副嘴臉,我隻覺得一陣強烈的反胃感湧上心頭,仿佛看到一群跳梁小醜在舞台上盡情地表演着荒誕劇。那些歡呼聲在我聽來,如同烏鴉的聒噪,刺耳又令人厭惡。然而,他們的歡呼還未持續多久,宿舍門便被猛地撞開,海天如同一陣旋風般闖了進來。他根本沒有理會其他人的表現,甚至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拉着我就往外走,另一隻手還緊緊攥着我和他的兩份試卷。我的心猛地一哆嗦,本能地想要抽回手臂,心中滿是不安與恐懼。我不敢直視海天的眼睛,不知道他此刻找我究竟有何目的,也害怕面對他得知成績後的反應。但與此同時,一種強烈的好奇又在我心底滋生,我迫切地想知道,這個向來對學業無比看重的他,在第一次失去第一名的寶座後,到底會以怎樣的态度來面對這一切。于是,在海天的拉扯下,我半推半就地跟他來到了未名湖。走出宿舍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身後射來的一道道目光。那目光中,有幸災樂禍的嘲諷,有不嫌事大的期待,甚至還有一種隐隐的渴望,渴望看到海天氣急敗壞的模樣,最好能和我大打出手,這樣他們就能搜羅到更多可以抹黑海天的所謂‘依據’和‘素材’,借此平衡自己那曾被深深刺痛的所謂的自尊。”
楚江吟的嘴角輕輕撇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嘲諷别人,還是在嘲諷自己。然後,他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又繼續說下去:“說實話,走在去往未名湖的路上,我的心一直懸着。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怎樣的狂風驟雨,也不清楚海天的心裡究竟在謀劃着什麼。是要毫不留情地指責我自私、無恥,不夠朋友?還是會質疑我獲得第一的手段不夠光明磊落?可來到未名湖後,海天根本沒有任何惱怒,更沒有提及半句第一第二的話題,隻是和我一句一句剖析我的那份答案,說的都是純學術的内容。那專注的神情,投入的姿态,讓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沉浸在以前與他讨論交流時的忘我氛圍中,暫時抛卻了之前萦繞心頭的種種糾結與不安。而當他終于想通的那一瞬間,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隻有無限的喜悅、暢快與興奮。那純粹、燦爛、發自内心的笑容深深震撼了我。不經意間,我瞥見不遠處有幾個男同學正探頭探腦地張望着我們。他們竟然跟到了這裡,像一群偷偷摸摸的窺探者,想要盡早地捕捉到勁爆的消息。而此刻,他們本來因期待“好戲”而興奮得通紅的臉上,卻寫滿了不可思議的震驚與迷惑,仿佛看到了什麼超乎想象的奇異景象。是的,他們沒有看到期待中的憤怒、咆哮與争執,反而看到了海天身上那種平時考第一時都未曾展現過的興高采烈、欣喜若狂。這種快樂是他們無法理解的。可我卻知道,那是一種源自内心深處的熱愛,無關名次,無關榮譽,隻關乎對知識純粹的追求和無盡的探索。這一刻,我的思緒不禁飄回到平日裡與海天的多次交流探讨中。那種暢快淋漓的喜悅,那種收獲知識的滿足感,遠比這個第一名所帶來的虛榮要珍貴得多。曾經,我也深深沉醉于這種純粹的快樂之中,可如今,卻在嫉妒和虛榮的迷霧中迷失了自我,将這份珍貴的快樂輕易地抛棄。此刻,看着眼前沉浸在學術喜悅中的海天,我内心充滿了懊悔與自責,也終于清醒地意識到,隻有像海天這樣純粹的人,才能真正享受到鑽研學術所帶來的無盡快樂。而愚蠢的我,卻為了那虛無缥缈的名次,為了滿足自己那可笑的虛榮心,放棄了真正重要的東西。”
說到這裡,楚江吟不禁深深地搖頭,似乎要将過往那些被嫉妒和虛榮蒙蔽心智的荒唐念頭統統甩落。他的喉嚨微微滾動,似是在艱難地吞咽着滿心的懊悔與自責,許久,才繼續開口說道:“後來,海天執意拉我來這兒吃飯。他眼中的感激真摯而濃烈,沒有絲毫的虛僞和做作。而我,做下那麼卑鄙的事,哪有臉心安理得接受這份純粹的謝意?又哪配跨過竹吟居的門檻,享用這頓飯?但海天的熱情如火,實在讓人無法拒絕。再想想宿舍,一回去,便是那一張張寫滿幸災樂禍的臉,一句句藏着惡意揣測的話,我實在不想再被那些陰暗和狹隘包圍。所以,懷着極度矛盾糾結的心情,我還是來到了這裡。讓我沒想到的是,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對我熱情友好,每一顆心都像海天一樣,洋溢着純粹的善意。師母和海天一道為我精心張羅飯菜,蘇老師熱情地陪我喝茶聊天,甚至還主動幫我整理曾祖父的手稿,聯系出版事宜,鼓勵并幫助我撰寫和發表論文。這一切,純粹而幹淨,沒有摻雜任何功利的算計,沒有一絲猜疑的陰影,洋溢的都是真誠與善意。我終于明白,大家說竹吟居門檻高,高的不是身份地位,而是高貴的道德境界,隻有同樣正直、善良、純粹的靈魂,才有資格踏入這片聖潔之地。而被嫉妒腐蝕了靈魂的我,還有什麼資格走進這扇大門,接受這般熱忱的招待和善意的幫助呢?有好幾次,我都想和你們坦白這一切,可是我怕,怕你們從此瞧不起我,怕看到蘇老師和海天失望鄙夷的目光,更怕失去海天珍貴的友誼。如今在我心中,與這些無價之寶相比,一千個一萬個第一名都如糞土般一錢不值。我真的不願意失去這一切,可我也清楚自己實在不配擁有這一切。因此,你們越熱情,越善良,越真心實意地幫助我,我就越慚愧,越悔恨,越無法原諒自己。終于,海天的那番大氣真誠的表白,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狠狠敲在我心上。和他這般高尚的靈魂、寬廣的胸懷比起來,我顯得如此渺小、自私、狹隘、短視,我又怎能繼續戴着僞善的面具,裝作一副道德高尚的樣子,厚着臉皮和你們這些至純至善的人相處呢?所以,我下定決心,把一切都告訴你們。哪怕會被你們輕視,哪怕會被趕出竹吟居,我也不想再繼續自欺欺人,不想再亵渎這份珍貴的情誼和你們美好的靈魂。”
楚江吟終于結束了這番長長的自我剖白。他的臉上挂着深深的疲憊,脊背卻又在這一瞬間微微挺直,胸膛輕輕起伏,原本緊蹙的眉頭緩緩松開,臉上的神情從痛苦掙紮逐漸轉為一種奇異的放松,像是終于卸下了壓在心頭許久的沉重無比的巨石。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那口氣裡,滿是如釋重負的意味,目光也變得澄澈而坦然,靜靜地看着大家,等待着大家的回應。
我的内心百感交集,仿佛陪着他在心靈的荊棘叢中艱難跋涉了一趟。雖說之前隐隐察覺到一些迹象,卻怎麼也沒想到他内心竟藏着這般複雜的糾結。雖然他的行為的确不夠磊落光明,但他那份敢于直面内心陰暗與不堪,深入剖析自我的勇氣,卻也令我心生敬佩 。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婉清,隻見她眼睛瞪得滾圓,臉上寫滿了震驚與動容,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有話要說,卻一時被堵在了嗓子眼,隻能用飽含複雜情緒的目光,緊緊盯着楚江吟。
海天卻一直平靜地坐在那裡,深邃的眼眸中流淌着一如既往的真誠友善,看向楚江吟的目光一直如水般柔和,自始至終沒有絲毫的輕視,隻有包容與理解,恰似窗外五月的陽光,暖而不灼。片刻後,他攬過楚江吟的肩膀,把他輕輕擁入自己寬闊溫暖的懷抱中,帶着兄長般的安慰與關懷,溫柔而堅定地說:“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江吟,别太苛責自己。你始終對我和我父親的人品沒有絲毫懷疑,更沒有任何惡意的诋毀和诽謗。說到底,你沒有對我們做過任何實質性的傷害,相反還幫助我突破了學術上的瓶頸。我對你的信任與感激分毫未減。你永遠都是正直的夥伴,是我最珍視的朋友,過去是,現在是,将來也永遠是!”
“是啊,江吟,誰還沒有個想不明白的時候?”婉清第一次這般親昵地叫出楚江吟的名字,話語裡曾經那若有若無的不滿與敵意,早已被由衷的欣賞和友善徹底取代,“但像你這種坦誠相待的态度,還有敢于自我審視、深度剖析的勇氣,可不是誰都能有的。就憑這一點,我就知道海天沒看錯人,你這個朋友,絕對值得深交!”
我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感慨道:“江吟啊,之前我就說你和如晉有七分神似。如今你這番肺腑之言一出,你倆之間,起碼有八九分相像了。現在看來,我這套題出得可太有價值了!它讓這一屆最拔尖的兩名學生都實現了突破,一個在學術境界上突破了瓶頸,另一個則在思想境界上完成了蛻變。江吟,就沖你這份突破,往後不管什麼時候,你都永遠有資格邁進我這竹吟居的大門!”
楚江吟的身子猛地一顫,眼睛瞬間睜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包容與理解。緊接着,一層淚光迅速蒙住了他的眼眸,像是被我們提及的過往和給予的認可觸動了内心最柔軟的地方。他的嘴唇輕輕地顫抖着,喉結上下滾動,仿佛試圖回應,卻始終發不出完整的音節。他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胸膛快速起伏,手指用力地攥着衣角,整個人似乎在努力消化這份突如其來的善意。他的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着即将決堤的情緒,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與海天依偎得更緊,像是本能地在向這份珍貴的認可與鼓勵靠近。終于,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洶湧,一把抱住海天,失聲痛哭。仿佛要把一直積壓在心底的痛苦、掙紮與愧疚,都随着這哭聲宣洩出來。海天輕輕拍着楚江吟的後背,動作緩慢而有力,像是在傳遞一種無聲的力量。他微微俯身,将楚江吟往自己懷裡帶了帶,把他擁得更緊一些,下巴輕抵在楚江吟頭頂,似乎在用寬厚而火熱的胸膛給予對方無盡的接納與庇護。
婉清輕輕咳了一聲,說了句:“菜涼了,我去熱一熱。”然後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倆心領神會,輕輕站起身,端起桌上那沒怎麼動過、已然漸漸放涼的菜,朝廚房走去。透過廚房漸漸升騰起來的氤氲的熱氣,我凝視着飯廳裡那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影,恍惚間,感到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破繭重生的溫暖與希望,那時一種新生與救贖,更是友誼最真摯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