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起霧
豆大的汗珠從少女的臉頰上流下,清清淡淡的面容上稚氣未脫褪,眉目專注,清澈幹淨。
她鮮少出聲。
船艙内隻有剪刀裁過紙張的沙沙聲和沉悶的咳嗽聲。
此刻離上船時分已過去六個時辰。
季沉偶爾會因為雲伯奚的咳嗽聲擡頭,但也不習慣說出些什麼,隻是加快了手上動作,耳中回想着侍人的描述。這些内容早就被轉述給無數畫師過,那侍人也毫無波瀾的重複着,甚或對季沉問出的問題也早有答案,并沒抱什麼希望,想來都是一種結果。
而對面的小姑娘則擰巴地想着老縣令的囑托“在沒有把握說的話會不會讨喜時,勿言即可。”
在侍人不耐煩的目光下,季沉憋了許久道:“你到底有沒有見過他。”
這句話不是對侍人,而是對雲伯奚。
榻上的雲大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轉瞬即逝後凝目望着季沉,不動聲色。
季沉躲閃着偏過了頭,小半張臉藏在鬥笠下,手上不自覺的擺弄着宣紙,重複道:“你沒有見過他。”
“你這樣,是永遠不會裁出來他的畫像的。”
“我不會錯的。”季沉補充道,她怕他不信。
雲伯奚站起身來,指尖的玉盞清脆落在那漆案上,随後便猛烈地咳嗽起來,大氅裡的身形顯得淡薄疏離。
季沉蹭的起身,被擁上去的侍人擠在一旁,腰上撞到了桌角,立馬側身讓路,沉着頭一聲不吭,眼中有些無措。
雲伯奚撥開人群,示意他們出去,撐着桌沿勉強站定。
他有些不懂,面前這個身量瘦小,衣着破舊的小姑娘,看起來常常有些怯懦,老蜷曲着背,也說不清楚她怕還是不怕,雲伯奚擺擺手道:“過來扶一下我。”
季沉托着他的臂彎,比想象中出乎意外的輕。
還未多想,雲伯奚輕輕推了推季沉:“背挺起來,怎的老佝着腰。”
季沉覺得他有些像陳縣令,委屈之餘下意識挺了挺背,昂起了小胸脯,眼神依舊向下,餘光掃到了那人大氅之下。
三十五歲的年紀,卻顯得形銷骨立。
他聲音清緩地有些溫柔,甚至能聽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歉意:“我沒有騙你。”
“隻是我從未見過他真正的模樣。”
季沉仰頭,默不作聲。
“我的這位好友,鮮有人見過他真實的模樣。”
*
季沉下船時,已過酉時,天色将暗。
從三淩渡回去的路上,撐船的是随船的侍人,季沉迎風坐在船頭,裹緊了衣服。
季沉沿江望去,兩岸山勢似傾頹而壓,重巒疊嶂間古樸又威嚴,山岚之風裹霧而來,不多時,江上竟然起霧了。
“姑娘,你也别難過。這多少人沒畫出來啊,也不差你一個。”
“這能見上雲大人一面,都是修來的福氣呢。”
“多少人想踏上那條船,都得擠破了頭。”
撐船的人正閑來無事,搖着撐船的篙,在江浪的起伏裡提高了聲量。
船頭飄來淡淡的一句話:“我裁出來了。”
那侍人還未聽清,等反應過來竟啊了聲:“這,就裁出來了?”
“嗯。”
“那你怎的兩手空空,你沒向雲大人讨賞?就算沒人提,你也得磕個頭,厚顔為你自己求一求呀。這麼白送到手的好事兒,你就沒抓住?”他有些不可置信,更多是惋惜,便如自己也失了這賞錢般,在船尾跺腳。
季沉從懷裡掏出一把沒吃過的果子,正想說自己并不是兩手空空,見他充耳不聞又揣了回去。
季沉手上摩挲着一張剪像,浪頭一個不穩,那剪像飄到了江裡,在霧裡霎時不見了。
她也沒惱,隻扒在船沿上。
頭上是搖晃的燈盞,挂在船頭随風搖曳,微弱的光輕輕打在江面上,也跟着浪頭翻滾。季沉撐起身子,借光向下探了探頭。
她覺得,就在剛剛。
船重了。
*
季沉察覺到了不同,像是她進山拾柴時,驟雨後松針的味道。
是林間的氣息。
季沉環顧身側,對這毫無防備襲來的感覺感到困惑。她向來五感敏銳,能辨常人不能辨之物,這種氣息很細微,很淡弱,幾乎和江上清風無二,但她能分辨出,這不是江上霧,而是山中霧。
層層遠山上的宿霧下,空山裡濕潤的清芳。
甚至有新泥的殘味。
空曠遼遠的江面上,隻有這一艘小舟,離岸尚遠,浪中些許颠簸。
那侍人有些慌張:“這江上怎麼起這麼大的霧。”
季沉取下船燈,對着霧裡看去:“我們應該錯了方向了。”
“你說什麼?”那侍人回頭:“我一直沿岸走,怎麼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