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扶辭原本松散随便地坐在案前,正專注盯着面前的紙張。見故離出來,整個人神韻都似乎一變,兩點漆黑的瞳仁裡各燃起了一抹火光,每根骨頭都在蓄勢待發,預備今日對宿敵的擠兌拱火。
“怎麼,整個封崖嶺都歸在我麾下,有什麼地方是我不能來的?”他閑閑把玩着手裡的筆,不去寫字,卻拿上好的紫毫當燒火棍使喚,“何況這門上雖設了禁制,但傾河仙君不同常人,保不定還有什麼關竅在身上,我怎可不妨?隻好委屈一下,以保萬全了。”
故離身上還真有所謂關竅——一根沒什麼用的破簪子。但系統沒有示警,本體玉令甚至都還扣在魔頭手裡,故離不覺得他能如此神通廣大,能無憑無據地摸到這一點。
不過這麼幾日下來,她倒是快摸清了喻扶辭的行事方式,這必是他又一招拿出來找茬的新方式。
她聲氣沒什麼變化:“大戰當前,魔門還要調派尊主來當獄卒,可見沒剩幾個能看的人。自尋死路。”
最後四個字聲量不大,卻擲地有聲,是直接沖着喻扶辭面說的,盡管語氣并不嚴厲,甚至像是随口一說,可與她前一晚的警告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句句都在罵魔頭找死。
這一句卻沒刺到喻扶辭,他反而還心情很愉快似的,一攤手道:“這不是才顯得傾河仙君是我們這的座上賓?對了,我還特意帶了樣東西給你解悶呢。”
他口中話音方轉過彎來,沒握筆的那隻手指尖已在書案上一彈,擺放在最上面的那張紙頁頓時“嘩啦”一聲,淩空而起向故離飛來。
紙薄薄一張,輕得一陣風都能撕碎,但被他指尖起勁一點,速度跟紙張的飄忽絕非一碼事,像擲出了一把暗器,于半空劃出一道兵刃破空之聲。
故離跟他打得你死我說許多年,已經到了隻要看他出招,不必想就可以接住的地步,條件反射擡手一扯一拉卸去力道,将那東西托到面前,發現它還真真切切隻是張紙,裡面沒裹着刀刃,也沒藏暗器。
她不知道喻扶辭又在搞什麼名堂,瞥他一眼,再看那張紙,隻見上面端正的墨迹寫道:“翎弈師弟:日前外門弟子鬥毆事我已知悉,因果不在你,且放寬心,掌事不會再責罰,并将另撥一處供你居住。有任何事或處理不當處,至天一宮仰元峰找我,峰中弟子我已知會,或遞信與我亦可。”
落款是“故”。
故離猛地将信紙拿離面前,好像上面有什麼東西蟄着眼睛了,緊接着便察覺此舉有些突兀,又拎了回來,翻轉着觀察一番,見紙頁雖然保存完整,連一個折角都沒有,但泛黃發脆,顯然是有些年頭了。
就像啼旻劍和“翎弈”這個稱号一樣,都是屬于過去的事。
“你還留着這個做什麼?”她問。
喻扶辭大概沒想到她第一句問的會是這個,嘴角遊刃有餘的笑容一僵,但很快便道:“緬懷一下當年還有那麼一點人情味的傾河仙君罷了。再者,當然也是想看看仙君的反應——怎麼樣,想想當年居然還與個魔頭如此關照友善,定然悔不當初,隻恨當年沒先去貴派那面能映照未來的極間鏡前照照吧?”
故離将信紙松松捏着,垂到身側不再去看,面上平靜依然:“極間鏡不過傳言不可信,世上沒人能預知來日,隻求當下問心無愧而已。過去的事情後不後悔,怎能用當下的視角來評判。”
喻扶辭看着她,忽而笑了:“好一個問心無愧。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情不明白,隻不過這麼多年你我陣營相對,無從讨教。眼下終于有機會,敢問傾河仙君,當年你又不在場,怎麼就确信我與人鬥毆,錯不在我?”
雖然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麼,總不能是抛到腦後三百年才忽然想起來要報恩,但故離還是答了:“當年外門改制,弟子修行的洞府按修為高低來分,你測出白箓隻能留在外門,于是成為外門裡唯一一個築基大圓滿,多有人認為不公。事發之前,你屋中法器符箓确有遺失,同住弟子抵賴不得。再加上你單獨受罰禁閉期間,其餘弟子未經允許便另邀他人同住,占去床位。幾件事相互聯系,得出結論不難。”
不知是否順着她這話想起了昔年受人欺淩的往事,喻扶辭眸中的寒意又有卷土重來的架勢,笑容也恢複一如既往的嘲弄。
“是啊,傾河仙君一向會聽旁人口中的事實和鐵證。”他腦中不知如何轉的,轉出了這麼兩句,“若當初真是我去向仙君禀明情由,那仙君怕是一個字都不會信了。”
他頓了頓,垂眸掃一眼故離手上的信紙,指尖輕輕點着桌面,突然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隻是我想,如果沒有當年槐萊谷一遭,我們現在是不是還能稱得上一句朋友呢?”
燭台裡火苗恰在此時搖蕩兩下,落在他身上的光有片刻的偏移,照得他一雙漆黑的眼裡有一星光點一閃又滅,竟無端有些孤寂,好像隻他一個給封進了苦寒無人的冰原,周身黑暗濃得發苦。
燭火回正之後,故離也開口了:“不會。”
她聲音依舊不亢奮,不帶多餘的情緒,但很堅定:“隻要你心性不變,你我二人分道揚镳,早晚而已。”
喻扶辭蓦地擡頭,刹那間,他眼中故離分辨不出含義的那部分攀升到幾乎覆蓋住其它所有内容,就這麼直直看着她。
并非憎惡,也不是痛恨,但除去這兩樣,餘下的故離也實在不熟悉,隻覺得這眼神紮人得緊,又像有蛛網要從那雙眼裡鑽出來往她身上纏。
破天荒的,她頭一回主動挪開視線,不欲再去與對方對視,轉而去看書案上的燭火,好似也在乍然間一頭栽了下去,險些滅了。
耳畔終于又傳來喻扶辭的聲音,重又帶上了一點嘲諷的笑意:“沒錯,自我測出白箓,便一直心中不忿,憤世嫉俗,于是想盡一切方法殘害其他尚有修煉機會的同門弟子,不擇手段地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