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臨下地望去。

面前這少年半躺在雜草堆上，黑發散亂，粘濕在兩頰額頭，面有紅暈，額頭還有細汗。他一身髒污地幾乎看不出顔色的衣袍，隻袖口銀線紋的花，以及銀色仙鶴暗紋在夜色裡暗暗發光。劍眉星目，高鼻薄唇，當真好相貌，即使燒成這般模樣，面露痛苦之色，卻也不猙獰。

此時這少年正是一個蓄力，好像下一刻就能騰身暴起的姿勢，奈何身上大大小小傷口血流不止，頭腦清晰身體動作卻十分遲緩，他慢慢地喘了口氣，擡眼快速地掃了一下來人——

此界修仙之道不盛。

人界修真門派數量稀少，因此修真者數量也少，修為高一些的、天資好一些的便會被接引到上界仙門，如今修真界幾大門派實則都是上界仙門的分支。凡人以修仙為榮，因此但凡進了修仙門派的，便是最低級的外門弟子服，也會時時刻刻穿在身上——那是身份的象征。

就比如他所在的靈照刀門，青衣仙鶴是内門弟子服飾。

面前的這個神色冷肅的青年，卻隻是一身素衣，沒有什麼顯著的特征。申屠淵瞳孔一滞。

樂正凜卻已經彎下了身子，他疑惑又詫異，“申屠淵？”

如若這是煉心環境，那絕不是他的幻境。幻境依托真實經曆而生，面前卻是一個年輕了許多，有些青澀的申屠淵。

申屠淵身體微微一顫。腦海裡開始飛速回憶，不，他不認識這個人，但是這人看起來修為高強又沒有惡意，是否有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一路西行，躲躲藏藏，防着莫名出現的仇家以及反水的好友，實在讓他精疲力盡。

心念電轉間，他心裡默念着召回“且慢”的口訣，邊慢慢擡手護住心口調整姿勢，“前輩怕是認錯人了。我喚成淵。”

“前輩”和“成淵”這兩詞一出，就見面前這青年唇邊綻開了笑意，透着點懷念，月光透着藤蔓灑進來，月色下這個青年有着一雙和藤蔓一樣幽綠的眸子，他低下頭，微微一笑：“我認識你。”盡管不是現在的你。

不過魔尊申屠淵來處成謎，衆人隻知道他出身霸刀仙門，在魔尊試煉裡橫空出世，但更久遠的以前呢？有誰能想象到日後呼風喚雨、萬魔跪服的魔尊也有這樣狼狽逃竄的時候呢？

心念一動。

如今的情景，不就是當初他們初遇之時的複刻？

那個時候，他是怎麼說的，樂正凜慢慢地回想着，一字一句對着面前的少年說了出來，“本君可以幫你。當然，我有條件。”他的手慢慢貼上了少年滾燙的額頭，帶着點不自知的暧昧意味，笑意加深，“和我說說發生了什麼吧。”

那雙手拂去他額前鬓發，親近地有些不合乎時宜，透露出一種古怪來。

那雙手拂淨他臉上的血污，往下。

冰冷的手讓申屠淵的身體微微一顫，他克制住了，心底浮起某個不妙的預感。不久前那個惡心灰衣老頭的事例在前，讓他知道原來還有斷袖這一種說法。

突逢大變性格裡的尖銳底色不得不顯露出來更好地保護自己，忍辱負重這個詞還沒有被加入到此時申屠淵的字典裡——

明明知道惹怒對方可能會有性命危機，卻也忍不下這一口氣——

他就着先前護心口的動作捏了捏懷裡的傳行符，背在身後的手上閃過幾抹銀色流光。逃亡第三天，先前被申屠錦州鐵鍊穿骨造成的舊傷還沒有好全，好不容易找了個山洞暫歇腳，本來不打算這麼快用到這張符的。不過，這古怪的綠眸青年以及他那微帶暧昧的動作，都讓他隐隐心生不妙。若是他還想接着做些什麼…

宣州城申屠世家少主做了那麼多年，即使平時表現得如何懶散逍遙，平易近人，到底還是有屬于世家子弟的驕傲的。

眼底暗光一閃，心底戾氣加深。此前隻求懶懶散散逍遙此生，因為對于修為一事并不看重，講的是順應天意，人也偏向于中正平和的模樣。

而變故之所以稱為變故，正是因為它的突如其來。

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