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地上屬于禁術的咒文還散發着不詳的暗光,鮮血濺上又被吸收掉,可申屠錦州全然沒有在意。他匍匐在地,肝腸寸斷,嘴裡發出不成語句的嘶吼,原來禁術竟是真的!!原來隻差那麼一點!!!希望破滅。
生命的最後一刻,申屠錦州自嘲地想。或許真是老天有眼,珍娘曾經作惡多端,他也不是什麼好人,這樣的結局……可恨意随之而來!他如何能甘心!他怎麼能甘心!申屠淵!!恨意如火燒,若是能有全部的血液和修為,是不是就不會是這個結局?他悉心撫養他長大,讓他錦衣玉食,不為生活所苦。他的性命是他們給的,現在隻不過是要回來罷了,他這都不願意?
強烈的恨意和不甘心中,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人死萬事成空,他要去找珍娘。
*
申屠錦州看着護在申屠淵面前的樂正凜,心中的惡意無限放大,回想起千年都待在這山洞的無趣寂寥,那種感覺幾乎要将他逼瘋,不對,他或許早就瘋了,在他再次從山洞裡醒來的時候。
于是申屠錦州道:“這位小友——”
樂正凜卻和他同時開口,“阿淵,要我替你殺了他麼。”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開口喚這個稱呼。
他似乎是湊近了他的耳畔,低低的聲音悅耳又熨帖,他慢慢地說:“你不要難過。”這樣鋪面而來,毫不掩飾毫無遮蓋的,來自血緣親人的惡意。
申屠淵失笑,慢慢道:“……我早已經不難過了。很早很早以前就不會了。”
樂正凜溫柔道:“那,我是對那個時候的申屠淵說的。”
申屠錦州可以說給申屠淵留下了深重的陰影,尤其是他後面知道申屠錦州用錦囊的事情蒙騙了那道士的時候,而他還幫着殺死了那道士。原來不知不覺竟然為虎作伥……然而若是重來,如果沒有申屠錦州後面要殺他的事情,那他是應該幫親還是幫理?那個時候的申屠淵還有一顆俠義之心,愛好路見不平,于是良心和愧疚又在他逃走的路上反複折磨他。他不敢折返,又覺得不能不折返,反抗之下似乎真的刺中了申屠錦州的要害……恐懼,愧疚,擔憂,迷茫,他做了好久的噩夢。夢裡,申屠錦州臉龐鬼魅,他一低頭發現自己雙手腕骨被鐵鍊釘穿,鮮血淋漓,那種臉帶着詭異的興奮皺縮成一團,對着他喊:“你去死吧!”
又似乎夢到幼時場景。申屠世家庭院深深,坐在石凳上的他甚至還沒有凳子般高,父親似乎是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詢問他的修煉進度,那種溫度停留在頭上,經久不散,在他似乎是好奇地問道:“爹爹,娘親在哪裡的時候?”的時候,一擡頭卻看見一張腐爛的、放大的臉。
他吓得從夢中驚醒,洞外大雨初停。天光透進來。
又是一天天亮了。
宣州城不能回去,要不要折返去看看申屠錦州的死活。那個時候他心裡還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期盼,隻覺得一切仿佛幻夢一場,天亮夢醒時候一切都會複原。折返的路上,他路遇了宣明素。躲躲藏藏間,他忽然想起了當初仙來客棧的灰衣老頭的事情,原來,這裡還有筆賬沒有算。
天地之大,哪裡是歸處?
向前走。他對自己說。
*
申屠錦州聽見這白衣劍修道要殺了他,急忙把話說完,“看來小友怕是被他蒙騙了,才護着他!你聽,他剛才并沒有否認弑父一事!申屠家錦衣玉食供他長大,他反倒弑父殺親,讓我困在這破山洞裡叫天不靈叫地不靈,困苦百年千年!人魔混血又能是什麼好東西,如此寡廉鮮恥之輩,哪值得你護着?父要教子,天經地義,還望你不要插手!”
他急風驟雨說了一長段話,身形也開始缥缈起來,眼中詭異的光芒閃動,似乎在積蓄什麼攻擊一般,然而一甩手——卻是似乎結合陣法投影出了一些影像,“這就是他大逆不道,弑父的證據!道義如此,你該退開了吧!”雖然申屠淵出現得古怪,沒有修為也顯得格外古怪,他也沒有細思為何為天地不容的人魔混血能夠混出如今這一身氣勢名堂,見到申屠淵的時候惡意恨意以及珍娘看向他的最後一眼引發的悔意交錯碰撞,竟讓他一個殘魂都似乎有實體一般感受到了渾身發熱,理智漸漸退去,有什麼東西在胸口膨脹,又要呼之欲出——
幽暗的火焰被銀亮的劍光一一打散,投出的影像卻似乎并不是什麼申屠淵弑父的證據,系統甚至還沒有看清那畫面就被申屠淵丢進了儲物袋,一下就老實了。雖然不知道有什麼不能看的,但是不讓看就不讓看吧。系統:已老實。
模糊的畫面映出被一老道掐着脖子身形似乎是青年似少年的修士,那人青衣染塵,袖口,肩膀處衣服上的銀色仙鶴暗紋閃着黯淡的光,神情茫然又痛苦,他似乎看見了什麼讓他難以置信的東西——
樂正凜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覺眼前一黑,誰将手擡起遮住了他的眼睛,那人似乎還在笑着,“诶,阿凜,别看。”
聲音減低,帶些喑啞:“狼狽又弱小,沒有什麼好看的。”
屬于申屠淵和申屠錦州的聲音似乎重合了起來。
申屠錦州看他遮掩動作,自覺瞧出了什麼端倪,猖狂地一笑,山洞裡頓時狂風大作,“你在怕什麼?你在遮掩什麼!哦讓我猜猜,我向來了解你,申屠淵,我的孩子!一愛難求,為愛瘋魔怕是屬于申屠家的魔咒,你獨不可能如此好運!讓我猜猜,他喜歡你,怕是喜歡你光鮮亮麗的一面,怕是喜歡你威風八面的一面!他可有看過你如此弱小狼狽的模樣,怕是打碎了你在他心中的某種印象吧——”這聲音慢慢帶着蠱惑的意味,若是心志不堅之輩,怕是真順了申屠錦州的意,要被他牽着鼻子走。
然而狂風呼嘯聲中,屬于申屠淵和樂正凜的周身卻自成一方小空間。眼睛上的手掌溫熱,樂正凜不知道如何描述這種心中滋味,酸的?澀的?苦的?他不知道。
他隻說:“好,我不看。”
面前的人強大地似乎無堅不摧,力扛散仙也絕不露怯。他們這類人骨子裡都驕傲,向親近的人袒露傷口有時候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他們隻說喜歡還未談愛,因為時日太淺,還不能證明什麼。
樂正凜扪心自問,他當年被追逃地走投無路的時候在山洞裡淚流滿面的樣子,也決計不想讓申屠淵看到。或許喜歡一個人,就是想在對方面前呈現出最好的模樣。初見之時的驚豔,祈願節花燈映照之下,衆魔拜服中摘下狐狸面具朝他一笑走來的模樣,從容,強大,似乎生來如此。……而袒露傷口,需要勇氣,也需要信任和很多的喜歡。
眼睛上的手卻突然松開了,他對上了那雙情緒複雜的眼睛。
“阿淵,我替你殺了他?”樂正凜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
這一次,申屠淵的目光再沒有落在申屠錦州的身上一眼,也沒有看那似乎還在變換着畫面的幻影一眼,他說:“好。”
于是耀目的白光照亮整個山洞,屬于申屠錦州撕心裂肺的吼叫聲似乎變成了背景音,那聲音裡似乎到最後還含了點解脫的意思,然而無人在意。
炫目劍光中,申屠淵笑吟吟地看着樂正凜,“你其實看到了吧。”他最後松手,也有些微詫異自己居然對樂正凜喜歡如此,于是一切過往傷疤,也沒有什麼不能給他看的,但是到底有些自己也說不清的忐忑。
屬于父母的舊事,也終于畫上了句号。
樂正凜便也笑:“阿淵。”
申屠淵玩笑道:“好沒大沒小的稱呼。本座可比你大了幾百輪不止了。”
樂正凜靠近他,額頭和他相抵,眼底仍然帶着笑意,溫熱的相觸似乎帶來不一樣的感受,密閉的山洞裡岩石下落,劍光四溢,模糊的幻像消散,他們一動不動地靠在一起,就好像天地之間隻有他們二人一般,“那我倒要控訴阿淵老牛吃嫩草,為老不尊了。”
一隻手順着他的下巴摸上他的臉,申屠淵撫摸樂正凜的臉頰,停了一下,也收了調笑神色,頓了一頓才道:“……你在可憐我?”
那雙綠色的眸子如此詫異地看着他,臉上漫漫泛起薄紅,似乎要說出什麼難為情的話一般,他歎了一口氣,微微側臉将臉往申屠淵的掌心靠臉一靠,聲音也不自覺放大了:“我隻是喜歡你,心疼你!”
直白,熱烈。原來有朝一日,山上的雪也會因為一個人而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