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溶溶月色,窗簾驟然掀開,男人剪了剪鳳眸,伸進一隻手掌,“給我。”
“什麼給你?”蘇绾不明所以。
男人挺身玉立,銀白月紗籠罩周圍,激起滿身風露,高高在上地睨着她,“你不是要送我東西?怎麼,反悔了?”
蘇绾眨了眨眼,努力回想半日,方才想起墨金同心結這回事。
她也學他的眼神,同樣地睥回去,“你不是不要嘛,我随手丢掉了。”
哪知她這點小心思,完全騙不了這匹野獸。男人嘴一撇,大掌擒過素腕,兩根手指探進袖管,頃刻夾出一段絲縧絡子。
薄繭指肚擦着酥臂,輕輕滑過手腕,有點點癢,令蘇绾的心一緊,刹那間臉頰泛起紅雲。
她佯裝嗔怒,低低地叫了聲:“強盜。”
“哼,賊喊捉賊。”男人攥着墨金絡子,手指細細地撚摩,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你敲詐本将軍三千兩,我跟你讨根爛繩子,也不知是誰虧了。”
臉頰的紅暈稍褪,蘇绾聳了聳鼻尖,嘲道:“爛繩子?奴家舊年得人贈與西夏進貢的絲線,及蘇州十年内産出最好的絲綢,打了那條墨金絡子,算上奴家的手工費,三千兩都虧了呢。将軍這麼沒眼光,奴家一片心意喂了狗。”
“混賬東西。”
“唰”的扔下窗簾,差點甩到蘇绾的臉。
隔着窗簾縫隙,男人心滿意足地将同心結揣進懷裡,負手踱步進入蘇宅大門。
蘇绾回過神,充滿歉意對芸娘道:“絡子丢在大牢找不見了,我過陣子再重新打一條給你。”
自從大理寺獄放歸以後,蘇绾對獄中之事閉口不談,但憨直如芸娘,也能猜到那是怎樣的一段驚心動魄。
她上前捉住蘇绾一雙手,聲音打着顫兒,“他們對你用刑了,是不是?”
放下手,細細地摸遍蘇绾全身,“可我怎麼沒見傷痕?我聽說大牢裡,給女人上的刑罰最為殘忍,夾手指都是小兒科。夫君跟我講過一種刑罰,叫做‘騎木驢’,簡直不是人受的。”
身子被她搔弄的癢癢的,蘇绾想笑,卻笑不出來。她所遭受的酷刑,遠遠超越“騎木驢”,像一層永遠褪不盡的皮膚,每時每刻,都在經曆剝離生命的苦楚。
“看在溫侍郎的面上,他們不敢對我用刑。”蘇绾撒了謊,她并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和絕望加注在别人身上,隻她一個人苦就夠了。
可無霜卻不這麼想。
小姐的苦,是這個吃人的家造成的,隻有遠遠逃離,才能躲避所有的無妄之災。
“他們不敢,可夫人敢呐。”
無霜愁悶的小臉,自身後探過來,“七根銀針,七根!”
牙齒咬得緊緊,“狗嬷嬷還暗地裡跟下人炫耀,二小姐就是告到天上去,也沒有人相信她。”
低下頭,兩眼含淚,“針紮進肉裡,沿着經脈全身遊走,指不定哪天從肉裡鑽出來,好人兒也被戳爛了。”
“啥?”芸娘大驚失色,腳下一滑,差點從凳子跌落。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端着拳頭,恨道:“女大蟲,老娘跟你拼了。”
轉身啐了一口,“再不還手,下次刀口就架脖子上了。不,已經戳進肉裡,命都沒了,還怎麼報仇。”
心一橫,拔腿就往外跑,被蘇绾急急攔住,“你做什麼去?”
芸娘怒道:“我去砍了她的手腳,給你報仇雪恨。”
蘇绾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你砍了她,回頭咱們雙雙下獄,兩命抵一命,可還劃算?”
她瞥了一眼無霜,“霜兒就愛吓唬人,哪有那樣誇張?”将芸娘摁坐在凳上,“我的身子骨沒那麼弱,你看,這不還好好的嗎?”
芸娘抗議道:“絕不能放過女大蟲!”
蘇绾笑道:“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把針戳進我身子,我還她一生刺痛。隻是,這筆賬須慢慢清算,鈍刀子割肉,才最戳心。”
“老娘等不及看她慢慢死,今天我就要捶她一棒槌,死不了也要扒層皮。”芸娘恨恨道。
蘇绾拗她不過,沉吟一陣,星眸掀起,“也好,守株待兔不如先發制人,先挫了她的威風,叫她吃點苦頭,不敢再對你我下手。”
攤開素白手掌,“借我五兩銀子。”
“你想怎麼做?”芸娘又驚又喜。
她沒想到蘇绾這麼容易開竅,殊不知早在半月前,蘇绾已經在醞釀一樁複仇計劃。
蘇绾低下額首,咬着嘴唇,沉聲吩咐無霜道:“你偷偷告訴文竹,去春月坊找相幫買包‘合歡散‘。家裡人多眼雜,我不方便出面跟文竹這樣講。”
無霜聞言驚道:“小姐買那勞什子作甚?被老爺夫人看見,命都沒了。”
芸娘雖為鄉下人,然而和蘇君識厮磨幾年,也曾嘗試過奇巧霪技,自是知曉合歡散為何物。
她思了一瞬,似有所悟,“哦哦,我曉得了,你想給女大蟲下藥,看她藥發出醜。”轉頭一想,又有些不甘,抱怨道:“光是叫她出醜,也太便宜她了。”
說的對,怎可能便宜了她。
她和蘇夫人的仇恨深似海,她必然還以狂風巨浪般的猛烈打擊,方才對得起紮進身體的那七根銀針。
*
雨過天晴,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書房内,時楓伸展臂膀,活動筋骨。自他調任駐守京師大營以後,平日裡常在朝堂走動,多了許多書面業務來往,少了兵營裡的拳腳肉搏,渾身不自在。
更不消說,他新晉得封“衛将軍”稱号,應酬酒局不知履行多少。今日兵部尚書請他,明日五軍都督邀他,人人頂着一張和善的臉,彼此稱兄道弟,恨不得立馬結拜。
時楓忙得分不開身。
自老道處,得了一點哥哥的線索,他便開始着手籌謀上山。暗自調兵遣将,郊外安營紮寨。然而還未有所起色,又被另外一些事情阻攔。
時下福建都指揮使沈恪沈将軍上書,言東南沿海倭寇蠢蠢欲動,時常滋擾鄉民漁民。沈恪自倆月前已動身上京,親自來協調籌劃此事。沈家乃時家世交,時楓奉父命接待,不日即将到府。
他不止身忙,而且心累。
仆從奉上一杯溫茶。時楓端起白玉茶盞,看杯内水霧氤氲,倒映燭火搖曳,腦海裡浮現少女清澈如水星眸,耳邊軟音喃喃:
“奴家所求,不過借君一臂之力,助我沉冤得雪。奴家願付一切代價。”
他從懷裡掏出那條墨金同心結絡子,摩挲在手裡,心中一夕千念:索取什麼代價,才配得上他為她刮骨剖心之痛。
晴雷上前拜道:“爺,蘇府的‘鳐魚’傳來密報。”
墨金絲縧絡子放下,疊成細卷信箋展開,細小文字傳遞驚天秘密。
時楓咬咬牙,狠狠地将信箋揉搓一團,緊緊攥進手裡,摁進指縫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