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松木氣息,激發蘇绾記憶深處的恐懼,油膩的松脂滴落螓首,啪嗒啪嗒,倏地鑽入深海。
她窺見天地幻化出高大駭人的巨獸,向她伸出鋒利爪牙,張開血盆大口要吃她。
蘇绾拼命掙紮踢打,同那巨獸糾纏鬥狠。
時楓腹部雙股兩臂各處,不知遭受多少抓撓,渾身肌肉緊繃,青筋暴起,堅硬如盔甲。
“你再折騰,我就把你丢出窗外。”
蘇绾充耳不聞,眼睛瞪得大大的,幾乎沒有眼白可見。眉頭緊蹙,額間布滿細密汗珠。嘴唇索索,發出微弱嗚咽聲。渾身僵硬不動,呼吸急促而淺,胸脯起伏跌宕。手指緊緊地反摳他的衣襟,指甲深深地陷進布料。
“蘇绾,你給我快點醒來!”男人咬牙低低怒吼。
原來時楓自從觀摩蘇绾上演的一出“苦肉計”,方知瘋婆娘的用心良苦。蘇绾先是主動提起大理寺獄一案,引導溫如初猜測意圖,牽出“逃婚說”,再以“縫制嫁衣”為理由,自圓其說。
破解謎題關鍵,在于嫁衣的材料。
他清楚的記得,蘇绾親口說過:她舊年得人贈與西夏進貢的絲線,及蘇州十年内産出最好的絲綢,打了那條墨金絡子。
可見,“嫁衣說”完全杜撰,根本站不住腳。。
他已成功接收到蘇绾想要傳達給他的信息——她費盡心思賺錢,原因為逃婚。隻是,唯有一點他還未想清楚——她為何逃婚?
他坐在馬車裡等候良久,不見蘇绾出來,卻見溫如初同侍從遠舟匆匆乘車離開。
時楓急急沖上二樓。
一打眼,睇見蘇绾佝偻身子,好似脫殼烏龜,拼命往炕桌底下鑽。
時楓忍着笑,本想借機嘲弄她,誰知伸手一拉,拉出驚弓之鳥。
蘇绾兩耳不聞,兩眼不見,像隻受傷的野貓,張牙舞爪,誰靠近就咬誰。
時楓隻好騎身壓在她背後,右手捂住她嘴巴,左手反制她兩臂,姿勢十分不雅觀。
蘇绾側臉趴俯塌床,兩眼不住淌淚,滿臉絕望和恐懼。發梢被汗水和淚水濕潤,成簇成绺聚集,唇角被什麼人咬破,缺少一塊皮肉。鼻子嘴唇附近,粘連一塊塊風幹的血迹,衣裙領口處斑斑點點,裙擺處散發一股魚腥味。
美人斷腸,支離破碎。
男人蓦然感到鑽心的痛惜與愧疚,湊近耳畔,輕聲道:“莫怕,我不會傷害你。”
許是覺得話語太過柔軟,與自己威嚴形象不符,又冷冷說道:“咱倆之間這筆賬,等你腦子清醒再算。”
然而蘇绾并沒有像往常那般回怼,瞳孔翻湧着痛楚和悲苦,啪嗒啪嗒流眼淚,彙入男人心底深海。
他也不能一直這樣壓着她不動,好言相勸:“我放開手,你不許大叫,聽見沒有?”
試着松開些間隙,可甫一起身,蘇绾立即不安分起來,腿腳開始亂蹬。踢到歪在一邊的炕桌,發出“滋啦”刺耳的響聲,不用想,小腿必是紅腫一片。
時楓沉沉地呼出口氣,再次掀起眼眸,眸底蓄積熾熱火焰,一字一頓道:“你再不老實,我就不管你了。”
這次蘇绾似乎聽懂了,安安靜靜地趴着。想是折騰乏了,沒得力氣再掙紮,又或者方才那一踢,力度過大,傷到她筋骨。
見她不再鬧騰,時楓試探道:“這裡很安全,沒人傷害你。我松開手,你不許叫,也不許踢,聽見沒有?”
有上次前車之鑒,時楓并不十分信任她。他不怕蘇绾發癫,小小女子,力氣比貓咪大不了多少。他擔心自己手重,失手傷害她。
他緩緩松開手掌,抽回手臂,又将蘇绾翻過身,仰面躺好。全程好似倒扣鬥笠抓捕麻雀,蹑手蹑腳,生怕驚醒獵物。
萬幸蘇绾并未喊叫,任他擺弄也不吭聲。
時楓右手已麻木,險些擡不起來。雙肘強撐住身體,兩腿分開,跪在榻上。擡起左手,輕輕抹了抹小臉,揩去眼角殘淚。又用絲袍袖口,仔細擦拭唇際血痕。
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他不過離開短短一刻,怎麼就落得這般破落不堪模樣。
“蘇绾……”
時楓心内煩亂,氣血上湧,非要将那罪魁禍首淩遲處死不可。
星眸凝望他,眼神混沌無光,思緒似在宇宙某處飄蕩。男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烏黑瞳仁麻木不仁,沒有一絲波瀾。
他起先疑心插在身體裡的針沒有除盡,可他早先旁敲側擊詢問過她,确定是七根沒有錯。老道也不至于在數量上缺斤少兩。
後來又懷疑她自己吃了合歡散,然而她的反應與服用合歡散症狀不符,無論量多量少,服用□□的第一反應,都是霪欲充盈,精滿自溢,身體燃燒邪火。
時楓縱橫沙場十來年,見過無數傷兵逃兵,輕者對戰争談虎色變,重者遭受精神損害,時常陷入崩潰狀态。兵營裡有種說法叫做:營嘯。一聲嚎叫,引發士卒癫狂,自相殘殺,大軍一潰千裡。
他深知精氣神乃人之根本,一旦精神防禦城牆坍塌,其人萎靡不振,如堕混沌。
蘇绾是被人吓破了膽子。
“蘇绾,你搞什麼鬼?存心氣我嗎?”他抿了抿嘴唇,試探道:“你在怕什麼?父母責罰,還是刑訊逼供,亦或三千貲金,或者……”
男人鳳眸一沉,嘴邊緩緩吐出兩個字:“結婚。”
果不其然,蘇绾身子驟然一頓,眼眸驚恐萬狀,淚珠大顆大顆蹦出,“我死也不要結婚。”
“為什麼?”
“不要結婚,不要結婚。”蘇绾像轉磨的驢子一樣,不停重複這四個字,越說越激動,大有病情複發之勢。
時楓唯恐她又癫癡,低聲下氣哄她道:“好好,不結婚不結婚,明日退婚,如何?”
蘇绾眸子陡然亮了亮,嘴角竟擠出一點笑容。桃花面頰更顯嬌俏可愛,海棠醉日,少女獨有的狡黠。
時楓登時感覺自己是大傻瓜,被蛇蠍美人騙得團團轉,他甚至懷疑她裝瘋賣傻。
男人沒好氣地質問道:“溫如初一表人才,官運亨通,謀求嫁他的女子從南城門排到北海,你卻偏偏想要退婚,到底打的什麼鬼主意?”
話語既落,蘇绾臉色驟變,雙手摟住時楓脖頸,兩腿搭上背脊,“叫他走,你快叫他走,我不要和他結婚,死也不要!”
時楓真想抽自己耳光,好不容易安撫住她,轉眼間前功盡棄。
蘇绾緊緊貼在他身上,蔥白手指掐進後背皮肉,生怕他會逃走一般。時楓不得不騰挪出一條手臂,環繞抱着她,好似父親抱幼童,起身倚靠塌背而坐,放她在股間,撫摸她散落長發。
“走了走了,我将他趕得遠遠的,再不會回來。婚已經退了,沒人娶你。”
蘇绾下颌架在他寬闊肩膀,嗫嚅道:“真的嗎?你不要騙我。”
時楓輕拍她後背,聲如溫玉,“真的。我從來不騙人。”
蘇绾終于乏了,伏在男人肩頭,漸漸地,睡着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