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循聲而去,就見一輛牛車斷了拉繩,翻到在泥地裡,将一位老者壓在了下面。
此刻白衣青年渾身濕透,正用盡全力撐起車闆,試着解救老人家。
“主人,這……”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幫忙!”
“是!”
男子吩咐完,自己也趕了過去,三人同時發力,總算順利救出老人。
萬幸及時,老伯沒有傷得太厲害。白衣青年松了口氣,謝過傾力相助的兩位,先行将人背進草棚休息。
男子讓侍者扶正牛車,自己則牽回牛,熟練地系好繩索。
“這雨避得,還不如不避……”侍者一手牽着牛,一手為主子撐傘,小聲抱怨道。
男子低頭瞄了眼自己的狼狽樣,笑了笑:“還是等會兒再趕路吧,我們也回去歇歇。”
二度入草棚,因一同救了人的緣故,白衣青年更加熱情,忙騰出空位邀兩人來坐。
男子面上也有了笑意,不似此前那般冷淡遲疑。他上前解開老人家的衣物查看傷勢,并讓侍者拿出包裡的傷藥,仔細塗抹在傷處。
“哎呦……老頭子我是上輩子積了什麼大德,才能遇見三位恩人!要不是你們,我這條命今天可就交代在這兒了!”老伯淚眼汪汪,連連道謝,甚至想下跪叩頭。
白衣青年好言安撫老人,讓他緩和情緒,莫要激動。接着對男子道:“多虧兄台有藥,在下感激不盡!”
男子微笑道:“我平日裡販售藥材,身上常帶一些以備不時之需,今日有幸能用以助人,亦是不勝歡喜。”
“兄台是玉陽人否?”
“鄙人家在姑未。”
“還不知如何稱呼?”
“在下姓虞。”
“……虞國的虞?”
“正是。”
白衣青年目光一斂,旋即又正視面前之人,行禮道:“虞兄稱在下信安便是。能結識虞兄,實乃有緣。”
男子回禮,笑道:“鄙人榮幸之至。”
草棚内四人圍坐,雖然擁擠,但氣氛難得,于是随意交談起來。
白衣青年道,自己早晨閑逛至此,下地幫着附近村民幹了些農活,回去的路上感到南風強勁,估計不久将有大雨,便先進來躲躲,順帶做了一場白日好夢。
男子也略講了講來到玉陽的見聞,直言城中治理甚佳,并不似外界傳言那般蕭條。新君居喪,更受朝中刁難,能維持如此局面,實屬不易。
白衣青年笑容淡了淡,道:“新君……笑話罷了。當年一朝失意,便心氣全無,花天酒地數年,負了先君的期望,也負了一身才學。如今那人更是胸中無志,混吃等死,還作什麼玉陽之主,當個笑柄才适合他。”
“……”男子沉默。
旁邊的老人家則又驚又氣,道:“你這年輕人,明明心地良善,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男子看向老伯:“您覺得他說得不對?”
老人點頭:“外地人怎麼想的,老頭子不知道,但在玉陽,無人不敬主君!城裡有些長舌的也就是見主君寬宏大量,總愛拿他一些小事尋樂子,真要問起他們,他們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出個什麼。”
“哦?玉陽君果真如此受人尊重?”男子來了興趣。
“你不知道。”老人家喘了口氣,緩緩說,“那是個……是個神仙啊!”
白衣青年一怔,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男子用眼神示意他,暫時不要插話。
老伯接着道:“我們這個地方,包括姑未的南邊,離大澤太近,自古以來土質就不好,莊稼難成活,一旦遇上災年,那真是……我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現任主君回國之前,從沒見過哪次鬧饑荒能不餓死人。”
老人家說到傷心處,用袖口擦着眼淚:“這年頭,亂成什麼樣。那些個有能耐的大人物,都想自己好過,哪裡會管我們這些人的死活,反正餓死了一批還有下一批,總輪不到他們……”
男子投入地聽着,神情随之怅然。
“但是主君不一樣。他懂治土育苗的法子,能讓玉陽的莊稼長得比别處還好,再也不會每逢災年便顆粒無收。聽說,他剛回國的時候,王上是要他留在都城的,但他不肯,跟着老主君來了玉陽。兩月前,都城那邊又叫他過去,結果他還是回來了。放着榮華富貴都不要,就為了我們這些……這些泥腿子。你說,這不是活神仙是什麼?”
“……”男子若有所思。
而白衣青年聽到此處,已然是瞠目結舌。
“不……不是……”他艱難地開口,卻被人打斷。
“原來如此,确實令人敬佩。”男子意味深長道,“若是玉陽君聽到您這番話,應不會再終日埋怨自己碌碌無為,有所辜負了吧。”
白衣青年愣了愣,驚疑地看向他。
“你說是嗎?信安。”男子似笑非笑,與之對視。
“…………”
“不對……”白衣青年苦笑道,“他辜負太多。負了虛名,更負了民心!”
言罷,他悲憤起身,冒雨而出。
“這孩子怎麼——”
老者就要動怒,被男子勸下。
“老伯莫惱,年輕人想法不同很正常,他慢慢會明白的……”
侍者探出腦袋,望見白衣青年靜靜伫立雨中,一動不動,不禁懷疑此人是不是有點傻。
他心裡正嘀咕着,轉眼見自家主子撐起了傘,給他撂下一句“照看好老伯”,便向那青年走去。
完了,我主人也被傳染傻了。侍者懊惱地暗忖。
天幕上,幾道微弱的光亮透過密布的烏雲,雲層顯出散開的動勢。
白衣青年沖出來隻想讓大雨将自己猛澆一頓,以解胸中懊悔,卻不想雨卻漸漸小了。
他茫然地仰望着,目光觸及忽然遮在頭頂的傘,訝然回首。
男子微微一笑,把傘柄遞了過去:“你的傘,莫再忘了。”
“……”白衣青年垂眸,沒有接下,隻道,“多謝。”
“信安兄,思考得如何?”男子問。
白衣青年舒展眉頭,唇角終于浮上一絲笑意。
他明白身邊人已經知曉他的身份,在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面前,他第一次袒露心聲,長歎道:“真是白活這麼些年。”
“時至今日,我才徹底明白自己活着的意義是什麼,是不是很可笑?”
“……無數人窮盡一生都未必尋得到,如你這般,已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模樣,玉陽君再妄自菲薄下去,才是惹人嗤笑。”
“可我曾經僅是因為求官失敗而無心插柳,徒負虛名,心中實在有愧。”
“既如此,何不将這虛名坐實,你作為不假,隻是欠些心意而已。可心意這東西,又豈是我口頭說欠,便真是欠了的?”男子感慨道,“流年不利,民生多艱。天下能人志士追名逐利者數不勝數,真正為國為民的,卻少之又少。有的人即便有心插柳,柳也未必成蔭。你自認為誠心不足,孰不知在百姓眼裡,勝過他人千倍萬倍。”
“……”
白衣青年将此話銘記于心,終于釋然,鄭重地退到傘外,向男子深鞠一躬:“多謝虞兄指點。”
“……不用謝我。”男子動唇而無聲,偏了偏身子,不想受下這一禮。
“天災無可避,人禍不得息……亂世逢君,是我之大幸……亦是虞國大幸。”
青年粲然一笑,接受了這番好意,并正色道:“虞兄見證,信安就此立誓,往後不論境遇如何,隻從心所向,為民盡忠,萬死不辭!”
男子聞言,将傘遞還給他,自己也學着他方才的樣子退開兩步,躬身行禮。
“我要走了,保重。”他說。
“可惜我不能去姑未拜訪,不知虞兄何時再來玉陽?”
“有緣總會再見。必不會讓信安久等。”
“如此甚好。”
瓢潑大雨來時急驟,去也匆匆。說話間天色漸漸轉好,雨點稀疏不少。
二人返回棚内後道了别,青年背着老人離開,男子與侍者繼續趕路。
踏過玉陽的土壤,姑未界線近在眼前。長風掀起行人的衣袖,也吹散了瀝瀝雨幕。平原之上天地遼闊,舉目複又是一片清麗明媚之景。
侍者仍盡心為主人舉着傘,忽而聽到熟悉的歌聲,唱音迥異,韻律悠長,似乎是念誦着一種神秘的古語。
“主人心情總算好了。”侍者道。
“何出此言?”
“您心情好時,就愛唱歌。屬下雖聽不懂您在唱些什麼,但也跟着高興。”
“呵,就你會耍嘴皮子,有這功夫不如跟小羽好好學學射箭。”
“嘿嘿,射箭要練,我這嘴也不能太閑着,主人身邊總要有一人能解解悶嘛,要是我也像方羽那樣隻埋頭玩弄□□,您得多無聊啊。”
男子笑了笑:“倒也是。”
侍者又想感歎些什麼,還未開口,身邊人突然停下腳步。
“主人,您是不是走乏了?”
男子沒有說話,隻盯着他手中的傘。
“呃……這是那個人換給我的。他說我們那把太小了,這個好用些,我就跟他換了……”
男子拿過傘,回眸遠眺,望見玉陽城的輪廓祥和地守在破雲而出的天光之中。
那裡有一彎美麗的七彩明弧,遙映入他黯然的雙眸。
他輕輕吟出最後一句歌謠,聲音低啞,唱調已無。
“晚晴染長空,斯人若遠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