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景光,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追尋那個案子的兇手,沒有放棄地查着網上的信息,對待别人的紋身總是會不自覺地留意……”
“你不想把這些事告訴我們,悶頭一個人追查,是因為不願意将别人也卷入危險中,畢竟那是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
他沉默不語。
“但是,我也會感到害怕,如果不知道你何時涉險,生死關頭,我也不會在你旁邊,你要讓我從别人口中知道你的死訊嗎?”
從目睹車輛駛向斷橋那天開始,始終無法從夜晚離去的夢魇,黑白的照片,失色的面容,永遠不會再驅動的馬自達,跨越十數年的距離,再次出現,載着我多日的糾結與憂慮,化作此刻的眼淚。
我并不想看見他的沉默,這意味着我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我害怕失去你……”我壓下喉嚨的沉重,強忍着繼續說,盡量讓聲線清晰,“如果明知道你的前方是斷裂的橋梁,我怎麼可能不害怕你會掉下去?”
“起碼要讓我——”
我想要的不是真相,不是逼迫他剖開傷口,而是共同面對危險的允許。
“抱歉,束明。”他啞聲說,“我很抱歉。”
“這種話就算了吧,”我快忍不住抱頭痛哭了,這句話的意思是,‘抱歉,我還是不想讓你也卷進來,請讓我自己來吧’嗎,“倒是告訴我啊!”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他有些語無倫次,“我隻是……”
同樣地不想失去。
正因親眼目睹父母的死亡,上一刻還在其樂融融的聚餐,隻是打開了一扇門,不到幾分鐘,就會失去一切。
生命如此脆弱,命運又如此無常,任何看似堅固又美滿的關系,都會在一瞬間破裂。
所以,當他想要把什麼攥在掌心時,才會如此謹慎小心,渴望着真正的永恒。
他不願意使任何在意之人置身危險,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即使知曉拒絕幫助,會讓自己陷入麻煩,也要執着地這樣做。
比起畏懼自己的死亡,他更害怕一無所有地活着,回到渾渾噩噩睡去的黑暗中。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會在另一個人眼中,看見與自己相似的恐懼。
[我也給你帶來了一樣的痛苦嗎?]
這才是他手足無措,不斷道歉的原因。
因為又被拒絕,我也負氣地把臉埋進枕中,企圖用弄髒對方枕頭的方式排解郁悶。
耳邊的碎發被輕輕摩挲,對方的手指插/入發間,像是安撫。
“束明……”
視野被柔軟的枕套擋住,看不清身側人的臉色。
我悶悶地回,“信号不好,挂了。”
“那我留言可以嗎?”
“……可以。”
十五年前的一個夜晚,由于長子諸伏高明在外參與夏令營,諸伏家僅有諸伏夫婦,幼子諸伏景光在。
晚上七點,一家人如往常一樣用着晚餐,門鈴聲突然響起,開門的父親與對方發生争執,母親前去察看,很快驚慌返回,讓幼子躲藏在牆櫃中。
母親與來訪者的争吵聲很快消失,濃烈的血腥味傳來。
在輕柔的哼歌聲中,陌生的男人将諸伏夫婦渾身鮮血的屍/體拖行到櫃前。
他手中的刀還在滴血,卻溫柔地呼喚着一個小女孩的名字。
血液嘀嗒而落,藏身櫃中,年僅七歲的諸伏景光目睹這一切,于巨大的刺激中昏睡過去,直到第二天,被歸家的長兄叫醒。
他在打擊中忘記了一些記憶,短暫地患上失語,直到被接入東京親戚家,遇見了年幼的降谷零。
那一夜無數次在夢魇中重啟,狹小黑暗的牆櫃,縫隙外雙親的屍體,濃烈的血腥氣,以及兇手身上——高腳杯狀的刺青。
諸伏景光本來以為袒露這一切時,他會非常失态,但叙述到最後,才發現即使胸腔中依然能感受到那種刻骨的仇恨,他卻前所未有的冷靜。
“我隐隐能感覺……那個男人或許從未離開,并且已經再次出現在我身邊。”
這種預感來自本能對危險的感知,也有不斷發現遇見的人中,身上有那種刺青時,産生的宿命般的直覺。
相比于一開始在資料室搜尋報道時的急切與憤怒,此時反而有種“終于來了”的平靜感。
不是釋然,而是蟄伏,他不得不将自己想象成狩獵者,逼迫自己在面對與過去有關的因素時保持鎮定。
“雖然我知道,之前我一定沒做好,”諸伏景光自嘲,“大家好像都有所察覺。”
不止是束明,松田、萩原、班長,都有過在他失态時欲言又止的時刻,隻是大概都被零勸住了。
他知道或許好友們都在等待他,但依然不想說出口。
……等到一切都解決的那天……一定會好好訴說。
是這樣想的。
聽他說話的人,不知不覺把頭擡了起來,還挂着紅眼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我……”才剛開口,對方就痛哭出聲,“對不起!”
“小的時候……對你說了那樣的話,”佐藤又把頭埋了回去,聲音顫抖,“說什麼想要那種設定。”
“你也說了是小的時候,那時你也還是小學生吧。”諸伏景光嘗試把他的臉擡起來,但失敗了。
難道是小學生,這麼做就不過分了嗎?
佐藤忽然理解了追妻火葬場男主角的感受——那種悔恨。
甚至想回到過去給自己一拳。
想必火葬場文學裡,對女主角口出惡言的男主,追悔莫及時也是這麼想的。
十三歲時,佐藤第一次理解了所謂身遭不幸的“時髦設定”,對于親曆者而言,是何等的痛苦,所以才會匆忙地闖入諸伏景光的卧室道歉。
那時許下的承諾,“去做讓你也感到幸福的事”,現在想想,其實相當虛浮。
說出了這樣的話……結果現在隻會給别人添麻煩。
何況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起碼要……做點什麼才行。
“……”
諸伏景光本來還想嘗試一下,沒想到對方說完那句話,忽然把頭擡起來,撩起衣角粗魯地擦了擦眼睛。
“我冷靜了。”
“這、這麼快嗎?”
好讓人意外。
“是的,因為哄人也是很累的事,所以就不讓你反過來安慰我了。”
佐藤束明從床上直起身,跨過他抽了幾張紙巾擤鼻涕,再擦幹淨臉才躺回來。
“你可以側過身嗎?景光。”
雖然不明就裡,諸伏景光還是照做。
對方也側身朝向他,以面對面的姿勢,攬住了他的腰,在他因茫然而驚訝的目光中,貼近相擁。
額上猝不及防被柔軟的嘴唇貼了一下,又迅速分離。
“你……不回去嗎?”
雖然明知道隻是一個晚安吻,心跳還是在那一刻漏了一拍,被親吻的位置似乎也在發燙。
而且現在未免也……太近了。
即使已經清楚自己還是過分在意着對方,主動退讓到友情之後的決定卻沒有半分更改。
所以最理智的做法,是堅持在“朋友”的界限裡,絕不越雷池半步。
可是朋友的身份……本來就如此親密又親近,以至于他時不時保持距離的刻意舉動,反而顯得奇怪。
況且,隻要那個人意識不到,隻要意識不到這些,就會不斷要求靠近。
而他,一定會在拒絕之後……無法克制地放縱。
——就像現在這樣。
“但現在想和你待在一起,可以嗎?”
心中仍在長長歎息,他聽見自己清晰的答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