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的碧草青山、藍天黃土皆尋常,無非是前方路口出現一個女孩子的身影,背着大竹簍,迎面朝他們的方向走來。
她一壁蹦蹦跳跳着,一壁用土語唱着不知名的歌,歌聲嬌潤動人,仿佛綠楊枝上曉莺鳴。
羅黛納悶地瞥了李奕一眼,後者頰上竟然浮現出兩坨可疑的紅暈。
咦?他臉紅了?
“李将軍,愣着幹嘛?”羅黛像逮到他某個把柄似的,心情立刻雀躍起來,将陶埙塞回他手裡,戲谑他道,“快吹點兒傳情達意的曲子呀!”
“什麼情不情的,你這家夥說什麼胡話……當心我揍你啊!”他捏着陶埙,嘴上不饒人。
那女孩走的更近了些,身材嬌小,年約十四五歲,皮膚被曬成了褐色,想是常在日頭下做活之故。
盡管霧鬓風鬟、荊钗布衣,一雙秀目卻黑白分明,自有山野爛漫處養出來的水靈。
李奕下意識地别過臉去,倒是羅黛大大方方,對女孩笑了一下。
女孩瞧見羅黛的笑容,也善意地回她個微笑,并卸下背上的竹簍,從底下拿出一朵花來,來到她的馬前。
察覺到克星警惕起來,羅黛摸摸馬後頸,安撫道:“噓,不要吓着人家。”
“花,花。”女孩踮起腳尖,高舉手臂伸向高頭大馬上的羅黛,努力遞花給她。
這朵花其實不太新鮮了,白色的花瓣蔫下來,好在香氣依舊馥郁。
“謝謝你。”羅黛俯身接過花,坐正後小聲問李奕,“我該付多少錢?”
“一片心意,你收着就成。”他這才轉回臉,目不斜視地,示意羅黛别客氣,“她是賣花女,經常進城在早市賣花,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
“一整天下來,能賣的都賣完了,剩下的都是賣相不佳沒人要的,不值錢。”
女孩沖他笑笑,旋即背好竹簍,揮手告别二人,獨自往自家行去。
羅黛目送她離開,輕嗅花香,斜睨他:“李将軍講話好不中聽,值錢與否,有什麼關系?知不知‘禮輕情意重’?”
“沒事的,她是媭族人,不怎麼懂官話。”
“看來你已經搭讪過了。”
“我……”他面上又是一紅,語塞了。
“李将軍情窦初開,真真至純至性,可惜她送花給我,沒送你。”
他不服氣,嘴硬道:“說明她不好意思直接面對我。”
“啊哈?”
“我年少美風姿,姑娘心悅于我,害羞不敢看我,不是很正常?”
“那是,那是。”人有自信是好事,羅黛順毛捋道,“李将軍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我閱人至今,未見有如李将軍者,他日必成偉器。”
李奕冷眼一瞪。
她改口道:“已成偉器。”
“這還差不多!”他滿意地颔首,驅馬前進數步,倏地開始教育她,“看到沒有,那樣子的才叫女的。”
她失笑:“男子尚有高矮胖瘦黑白醜俊,怎的女子隻能固定生長成單一形态?”
他舌頭打結,發覺自己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總、總之,女兒家家的嘛,就應該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膚軟軟的、聲音甜甜的……可愛得讓人見了就願意保護她!”
“可愛的女孩子很好,不可愛的也很好啊!”她溫和地反駁他的觀點,“就像我們眼前這片風景,有山,有樹,有花草,有清風,世上的人自然也該有百态千姿吧?
“我們可以長得不一樣,更可以活得不一樣。”
他被她的話繞暈了,隻覺得自古沒有類似的道理,那她說的肯定是不對的!
可是具體哪裡不對,他又答不上來……最後隻能斥她一句:“詭辯,歪理,站不住腳!”
羅黛聳聳肩,不與之論短長。
然而聊天的話題,從采買的禮品規格延申到入宮觐見的禮儀,李奕的注意力七彎八繞,居然重新回到了那名媭族女孩身上。
“劉少爺……要不,這朵花,你讓給我吧?”他吞吞吐吐地說。
她存心逗他玩兒,故作為難地推拒,直到他都快急眼了,她才笑着轉贈花朵,以成人之美。
他小心翼翼捧花在胸口的模樣,令她莞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孰料他搖搖頭,嘟哝道:“不成的,我的婚事是父母之命,他們必會在京中挑選一位名門淑女……我幹嘛學那登徒子,不負責任地撩撥,平白誤人餘生?”
這本是一句輕描淡寫至極的真心話,但不知怎地,瞬間撼搖了羅黛。
那種震感慢慢地推堆上來,教她一顆心的最深處翻騰如海嘯。
——是了,李氏門楣将府,富貴榮華,扊扅佳人,實難存活。
況且這位小将軍短短幾天裡的起心動念,又能夠延續多久?
情動時恨不得前世來生都許了她去,情盡時方知自己肯饋贈的歲月到此為止。
男兒百年且榮身,他可以愛這個她的清純質樸,也可以愛那個她的門第财富,甚至他可以做到不斷占有她們,卻根本不愛她們。
他與生俱來的特權,允許他不加節制地往外分配他的情感需求,而她們一旦被他限定了歸屬,便隻能厮守這唯一的主人。
李奕到底年少,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