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天何時助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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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雅澤清楚地記得,葛客妃在世時,其他妃嫔再怎麼咬碎銀牙、恨君薄幸,尚能維持住表面的客氣,亦有不少投機分子湊在她跟前巴結。等到她離開了,這些女人的真面目才一點一點地暴露。
諸妃嫔撕破臉後發動的首輪攻擊,就發生在他亡母的靈前。
按喪禮制,神宗廟舉行大齋,客妃所出皇子要泣恤哭祭,在人前一一答禮,頭三日不得飲食坐卧,以示事親純孝。
彼時十四皇子未出襁褓,特許留在紫英宮不必參與,一應禮儀由十三皇子一人完成。
宮眷們素顔喪服前來吊唁,将偌大的神宗廟大堂擁堵得水洩不通。輪到榮王之母、瑞妃燕氏上前拈香的同時,一旁的佐雅澤耐不住饑腸辘辘,肚子發出響亮的叽咕聲。
他犯了錯誤,自覺于亡母不敬,兼之大大的丢臉,一時間又急又惱。
燕瑞妃俯下身來,摸摸他的發頂,和顔悅色地說道:“十三郎餓極了吧?真可憐,才六歲哪……還是身子要緊,切勿哀毀過禮。”
說罷,她退了出去,靈堂轉瞬又鋪滿白茫茫的一片,眼淚流成湖。
到了晚間,人基本都散了,燕瑞妃打發内侍傳話,稱她特意做了些點心送過來,請十三郎上偏殿自取,千萬保重身體,不然做娘的到了天上也不放心。偏殿遠離靈堂,想必不會教人間煙火氣沖撞了成仙的逝者。
連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是何滋味?成年人都未必承受得了。
佐雅澤在僥幸心理的驅動下,想着這個夜晚是最後的期限了,左不過兩個時辰的偏差,心态上糊弄糊弄,現在就相當于禮成了吧?
他獨自溜到偏殿,果然看到案幾上擺着一隻食盒。他大喜過望揭開蓋子,取出一碟蜂蜜棗糕,嚼了兩口,唇齒餘香。
豈料沒多會兒,門外響起嘈雜的腳步聲,皇帝氣沖沖地殺進殿來!
“孽障!”他眼球充血,眼角淚痕猶未幹,一巴掌揮在兒子頭上,怒吼着,“你心裡還有沒有你阿娘,有沒有孝悌禮義?!”
食盒當啷落地,盤盞接連破裂,佐雅澤整個人被打翻在地,耳朵眼裡一陣陣地嗡鳴。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二回挨父親的打。
皇帝艴然拂袖而去,佐雅澤在原處愣了半晌,轉換作跪姿,在偏殿裡周全了孝道。
沒有人再來看他一眼,也無人過問。他的身體沉重麻木如土石,隻有外頭的天光漸亮,提醒他日夜的交替。
終于,他餓得實在不行了,不得不撿起掉在地上的點心碎塊,吹一吹浮灰,一面含淚放進嘴裡,一面責罵自己為何抵抗不了食物的誘惑,既亵渎母妃的聖靈,又令父皇蒙羞。
他一直認為,自己定力不足鑄成大錯,乃是咎由自取。
然而守孝期過,他無意間路過禦花園,聽得燕瑞妃拿此事當作笑談,向衆人描述十三皇子到了靈前也止不住嘴饞,如若不是她發善心,隻怕他連親娘的骨灰都會偷吃!
她的用詞極其的惡毒,字字不堪入耳,聽得他分開八片頂陽骨,半桶冰雪水兜頭傾下,直直凍結五髒六腑。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原來燕瑞妃早就知道,皇帝晝間忙于國務分身無術,隻能在入夜後擺駕神宗廟,祭奠愛妃。
那麼,皇帝出現在偏殿的時機那麼湊巧,也是她一手策劃的嗎?那名内侍送完點心,見自己上了當,便立即去往禦前告密吧!
佐雅澤自覺理虧,不敢趨前争辯,沿來路默默地走開了,竟不知他一身素白孝服,穿行在紅花綠葉中,那叫一個惹眼。
燕瑞妃在禦花園望着他的背影,當時按下不發,隔天在皇帝跟前大進讒言,控訴他新近的罪行——藐視宮妃,見而不禮,無禮之極。
她教他深刻地體會到,何謂“人言可畏”。
皇帝命兒子面壁反省,他自那時起,開始做一個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噩夢。夢中的女人們生就天仙面容,卻個個擁有蛇蠍的心腸。
她們以燕瑞妃一事作範例,故意宣召他,又避而不見,晾着他在門外候着,一候就是一兩個時辰。
他站過豔陽天,暴曬得皮開肉綻;也站過雷雨天,澆淋得不人不鬼。有時候他捕捉到門後隐約的笑聲,醒悟她們明明在裡面,就是千方百計不許他入内。
倘使他負氣離去,便成了在長輩那兒拿喬之徒。
她們競相告禦狀,都說有一腔母性去憐惜十三郎,渴望親近那個失恃的孤兒,可氣他并不把她們放在眼裡。
皇帝不疑有它,他有一套簡單粗暴的評判準則:一個人刁難你,可能是他的不是;一群人刁難你,那絕對是你有問題。
兒子的具以實告,在父親鐵桶一樣缜密的邏輯下,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他嘗試過放棄抵抗,承受任何人的批評,不斷道歉與自省。
顯王看上他心愛的紙鸢,他二話不說拱手相送,表現大方懂事的一面;昌王嫌他手腳笨,号召大家别帶他一起玩,他就在紫英宮自己和自己對話;陽王砸壞了大司樂的禦賜玉笛,推到他頭上,壽王維護寶貝弟弟,也說是他幹的。
他迎着父親不疑有他的審判的視線,苦笑道:沒錯,是我,都是我。
饒是如此,他們依然不待見他,編着歌謠奚落他:“十三郎,白眼狼,弟弟殘廢,克害親娘。”
他一次接一次地忍讓,換得的是皇帝一次甚于一次的懲罰。搖光的延醫用藥得不到保障,襄皇後收養他的請求被駁回,紫英宮的月例一再縮減……
為什麼?他做錯了什麼?她們為何讒構至此,他們為何欺人太甚?!
……
年少的他被這個問題囚禁,一度陷入自我折磨。
後來他不再問了。
假如真有天意,那這就是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