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隆朝首都太京,乃是花錦城池、首善之區,内有三十六裡禦街,又二十八座城門*。
新君釋服,布告中外,今為複朝首日。
在京諸官頗為重視,紛紛早起,除了少數重臣還沒來,三更時分已然全員到齊。
大家在南榮、西鑰門外,各拿白紙寫明官銜姓名,糊在燭燈上,舉于車馬前,以便按階位排序入宮城。燈火閃爍如晝曉寒銷,都人謂之“火城”。
火光下的朝士們三五成群,一面寒暄,一面待漏。
忽然,有人對不遠處獨立風中的綠衣郎起了興趣:“喲,那邊那位瞧着眼生。”
旁人扭頭去看:“服深綠并銀帶,六品官而已,許是剛補進來的。”
“百官不得用肩輿,入朝須乘馬。那人騎的是頭瘦驢,兜裡恐怕沒幾個子兒,一副窮酸相。”
先頭那人飛去一記“你不懂”的眼刀,湊近數步,借着火城的光亮通天,看清其驢首前粘貼的白紙——蘭台令史,黎雁山。
“那是聖上跟前最得臉的紅人,黎令史!他被加授侍中,常常出入禁中。”
“過去得此加官的,可都是四大三公這等的人物。”
“聖上現在視他為親信,也難怪,聽說他是聖上從軍中親加拔擢。”
“我怎麼聽說,此人參加科舉,連年三甲不入,落榜後更吃了官司,是被發配充軍的呢?”
旁人奇道:“三甲不入,下次考中便是,何至于淪落了?”
“你有所不知,此事牽連甚廣……”
幾人不懷好意地湊到一塊兒,拼湊各自掌握的零碎信息:黎雁山,今年四十有一,老家胥州童實鄉。
承曆末年,他躊躇滿志赴京趕考,中三甲同進士;定天三年再考,未中三甲,越後年更是徹底榜上無名。
他落第無顔羞歸鄉裡,又拒絕谄媚權貴,使那人間造孽錢去行賄,于是滞留太京,做些教書的生計,後拜入李大司馬門下。
一日,黎雁山在廛市間偶遇當年的科舉主考官齊邕,打算上前讨教一二,以了卻心結。
然而與之同行的大司成湯禹之,瞧不起這個普通落第舉子,喚過街卒将人打狗一樣拖到路邊,倒黴的黎雁山連齊太宰的面都沒見上。
黎雁山羞憤交加,見湯禹之服色绯紅,就譏諷他是“落湯蝦子着紅袍”,從而背負上侮辱朝廷命官的罪名,按律例杖責一百,加枷号一月。
湯禹之猶不解氣,四下張羅鋪墊,力求争取到一個充軍的裁量——充軍輕于死刑,重于流刑,以黎雁山所犯之事,根本不必要遭受此等嚴懲。
湯大司成交際甚廣,又是大司徒屬官,掌學說訓導之政。李昊不欲跟文官起沖突,就送黎雁山去軍隊做了書吏。
天幸黎雁山不因困頓移初志,在戎馬倥偬的戰場遇上十三皇子,才能苦盡甘來,廟堂高升。
“啧啧,如此出身,居然也叫他爬上來冒尖兒了。”
“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你們莫要眼熱黎令史,又沒法去借他的光來,所以做出這副腔調!”
“言重了,言重了,我們也是說着玩兒的……”
總之,既然認出黎雁山的身份,一幹人等陸續過去找他問候與交談。
黎雁山不曉得自己家底被抖落殆盡,隻是自恃直道君子之風,不肯暗存黨見,就一一應付完後,引驢走去火城外圍。
這廂卻早有兩人兩馬在安靜地等待。
對方外穿紫棠色提花紗羅披風,故黎雁山辨不清内裡的服色品級,但是其中一匹馬烈如赤火,當為極珍貴的赤兔龍駒,非權貴所不能持。
當他緩緩靠近,騎紅馬者聞聲側目,四目相對之下,他愕然發現那竟然是名身着紫色官服的飒爽女郎。
茶色發,琉璃眼,赤兔馬……
他迅速反應過來,跳下驢背,前行做自我介紹:“蘭台令史黎雁山,參見二位使君。”他作揖為禮。
羅黛、盧延卡在馬上還禮。
“使君官居二品,依序當排列在前,何故站在偏僻處?”
“宰輔未至,不敢占先。”
盧延卡實話實說,他在職多年,比羅黛、黎雁山都更熟悉太京官場的習氣。
一旦宰輔晚到,衆人閃躲讓道,必會引發騷亂,弗如暫避為妙。
昔有一則關于“碰壁”的趣事,說是某日太宰齊邕起晚了,來不及點燈便匆匆趕來。
本想一路借光也無妨,豈料百僚畏懼,皆撲滅火燭以避,于是齊太宰的車子摸黑撞上了城壁……
再則,羅黛眼尖,注意到升官進爵的李奕也在人群當中,一直被包圍着獻殷勤。為了不參和這種社交,她選擇隐藏起來。
談論間,方才還算平靜的天街陡然變得亂哄哄的,那些京官不約而同拉動缰繩,驅馭坐騎向街道兩側轉向。所有人不停地推擠後退,連人帶馬迫得他們三人往角落裡縮。
她斷定,來者聲勢浩大,明顯貴極人臣。
一陣短暫的騷動過後,前導的騎從現身,其後跟随一架驷馬安車,朱紅頂篷覆以棕蓋,四角安裝青缦,用間金飾銀螭繡帶束起。
安車辚辚而來,直走到金釘朱漆的宮門口停住。
人潮仿佛海浪一樣在車後合攏,遵從官職官階排列順序。
羅黛留心着黎雁山的神色:“黎令史似乎識得那架安車的主人?”
“雷大人何出此言?”
“雷某觀安車駛來,諸人皆屏氣低眉,道路以目,唯見黎令史面不改色;安車駛過,諸人又趕着排序排隊,而黎令史足下生根,不為所動。”
她運用俏皮的方式戳穿他,令他忍俊不禁:“雷大人好眼力!
“那位乃是當朝李大司馬,李公。下官曾為他府中門客,謬承知遇,方有今日。”
他翻身騎上驢背,深深盯了她一眼,“多謝雷大人提醒,下官去也。早朝之上,還望雷大人保重。”
黎雁山拱手道别,騎驢回歸原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