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雲夢山獵場布圍。

為體現新君的好生之德，獵場僅圍東、西、北三面，南面留口。

圍場四方山風咆哮，三裡一旗，統共分為三十軍，每軍百人，皆摩拳擦掌，立于旗鼓下。

新君服紫袴褶、黑介帻，乘坐六匹黑骝馬拉的闟虎車*，伴着擊鼓聲駕臨獵場。

太陽的光彩淡淡的，萬物尚未蘇醒，各自陷在雲遮霧繞的睡夢裡。直到壽王帶人鳴炮震山，轟出飛禽走獸，以供新君率先射禽。

羅黛遠遠觀望神情肅穆的佐雅澤走下車駕，站定後，接過扈衛遞上的禦弓，着實替他捏了一把汗：他一雙傷手尚未痊愈，若強行彎弓射箭，身子如何吃得消？

她不免愈發仔細地打量他持弓的兩隻手。

隻見他用一副朱色菱紋羅露指手套，掩去包紮傷口的細紗布，右手大拇指套了獸面紋韘，這樣一來，弓弦嵌入韘背面的深槽，可免于勒傷指頭。

他身端體直，架箭從容，食指、中指并攏扣住大拇指，箭尾卡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窩處，屬于典型的東方式射箭法。

這種技法最省力氣，箭出得也快，足以教旁人瞧不出新君身上帶傷的迹象，從而維持那份統治者的被神化的威嚴……

阿萊在斜後方偷瞄自家主人，見她撾耳撓腮，小動作不斷，全然不似平日裡淡定，覺得好生奇怪：“大人，您是不是在擔心聖上？”

羅黛莫名感到心虛，急忙否認道：“哪兒的話！他那不是手不好使了麼？我、我怕他當衆出醜，等大蒐禮完了，沒的刁難我們……”

說話間，禦箭已離弦。

隆朝以“佐”為天子姓，故以“左”為尊，凡射獸，亦自左而射之，為上等。

佐雅澤射出的那支飛箭，正是自一隻野山雞的左膘而入，利落穿透右腢*。

群臣與軍士齊齊下跪，山呼萬歲。

新君收起象征帝王身份的旌旗“大綏”，退回車内；灞原王次發，射中後，收“小綏”，上馬待命。

接下來，由諸将及從獵的官員陸續進行射獵。

羅黛取出櫜鞬裝着的弓矢，戴上皮革髤漆三指護指，試了試麻繩紮絲而制的弓弦，搖頭一歎——

弓力尤須風高始勁*，無奈今春多陰雨，再是如何費神費力保養弓，到底比不上秋幹物躁的時候好使。

她混在人堆中，為免搶人風頭、提前樹敵，特意朝空地上射出自己的箭。

羽箭插入泥土表面，晃了幾晃，便軟軟地歪在地上。

佐揚弘騎在高頭大馬上顧到這一幕，發出誇張且大聲的嗤笑：“使君怎麼發揮失常了？你一貫張揚跋扈，不該有這等畏縮的表現呀！

“難不成，在我大隆将士高漲的士氣面前，你已未戰先怯了？啧啧，兵家之大忌啊！”

話雖如此，他仍敏銳地觀察到，她射箭的姿勢極是不同：箭尾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僅憑兩根手指發力，而這并不完全是基于藏鋒不露的緣故。

這是西陸通用的三指射箭法的簡化版，相較于東方式射箭法，訓練的難度加大了。

假使無法控制好發力，如他一般身強體健的漢子，都可能拉不開一把區區輕弓！

隻是一旦功成，其射擊的精确度亦是無可比拟的。

雷鈞方才的大失準頭，恐怕是她刻意為之的吧？

佐揚弘燃起了鬥志，他還真想開開眼界，見識一番這位琉國駐京國信使的真正實力！

羅黛禮貌地收了弓箭，微微鞠躬：“下官恭喜郡王。”

“喜從何來？”

“恭喜郡王又得愛馬。”

她一瞥他胯|下之馬，毛色黃白相間，叫聲如擂鼓，骨架比尋常馬要來得粗壯些，搭配镂以金銀鍮石的珊瑚珠馬鞍，足見主人對它的珍愛程度。

惟它生得滿口鋸牙，明顯是食肉的骨相，望之即心驚。

“此馬喚作‘黃泉’，乃是用先帝的坐騎培育的皇駁馬。”灞原王介紹道，語氣間充滿驕傲，“黃白曰皇，謂馬有黃處有白處；駵白曰駁，謂馬色有駵處有白處*。

“聖上體恤孤在白雲司受難，特賜此馬，以示撫慰。”

黃泉？你确定這是一個好名兒嗎？

一則指代陰間，聽起來不夠吉利；二則諧音“皇權”，豈不是一顆反心昭然可見？

“不因茲白人間有，定是飛黃天上來*。”羅黛口是心非地說，“下官曾聽聞：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大顯神威！

“下官想，此句形容的不就是郡王您嘛！”

這一下，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佐揚弘聽得“神威”二字，眉心微皺：她怎敢直呼自己的字？

饒是她不曉内情，也不該如此沖撞！

“使君既是聖上親封的驅鳄王，想必不拘什麼獵物，都将手到擒來。”

他冰冷的聲調讓四周的氣溫都仿佛低了幾分，“今次圍獵，孤拭目以待。”

她嘶了一聲，感到一陣頭痛。

灞原王同她在句注塞就早早結下梁子，此後風波不斷，二人積怨漸深。